然後他迅速把臉轉開了,程雪粟始終端坐在他斜對面,臉上保持着清澈的笑容。他的目光經過程雪粟的時候停頓了一下,然後才低頭看了看新上的牛排,拿起刀叉。
那一停頓激怒了我,我幾乎想把牛排刀從他手上奪下,告訴他陳白露經過了怎樣痛苦的夢魘,以及她容光煥發的神采是藉助了酒精的力量。
但是陳白露視而不見。她整理着裙襬坐下,像往常一樣親暱地對陳言說:“你幫我切好不好?”又問楊寬:“有沒有香檳?我今天不大想喝葡萄酒。”
我心裡咯噔一下,猜是剛纔那口空腹吞下的龍舌蘭使她不舒服了。
我想阻止去拿香檳的服務生,卻聽到陳言在她耳邊用冷淡的聲音說:“你這麼能幹,還切不好一塊牛排嗎?”
儘管陳言的聲音很低,但身邊的人都聽到了。他們用探聽八卦的目光輪流打量着陳言、陳白露和程雪粟,餐桌靠近我們的這一頭突然靜下來,引得另一頭的人也紛紛朝我們看,喧囂吵鬧的甲板剎那間寂靜無聲。
“哈哈!”陳白露突然大笑一聲,然後把頭轉向我,氣喘吁吁地說着:
“海棠,你真是—你真是—”
我愣了一秒鐘,然後跟着她一起大笑起來,好像我剛剛真的講了一個笑話一樣。
這一輪冷場迅速被另一輪觥籌交錯蓋過了。紅酒和爲陳白露新上的香檳在碰杯時潑出來,滴滴淋在雪白的桌布上。陳白露沒碰任何一杯酒,低頭專心切着那塊牛排。我小心看她,她細瘦的手腕握着銀亮的刀叉不住發抖。
我迅速切好自己的牛排推給她,把她的盤子拿到自己面前來。她已經切完了一半,可是底下的筋都連着。
~7~
晚餐之後是舞會。在他們撤下餐桌、往甲板上撒滑石粉的時候,我已經編好了藉口,說自己暈船,讓陳白露陪我回去休息
—她這樣的身體狀況、他這樣的情緒,她留在這裡跳舞無異於是折磨。
可是陳白露的情緒出乎我意料地高漲。她同楊寬跳舞;她教靦腆的小姑娘跳舞;她對着服務生表演的小魔術大呼小叫;她從水箱裡撈起活蝦穿在鐵簽上烤;她趴在欄杆上把麪包渣扔進海里,回頭喊大夥來看魚;她活力四射,她在哪一個角落,甲板上的聚光燈就打向哪一個角落;她清脆的笑聲和靈活的腰肢多少衝淡了遊艇上的紙醉金迷。
但是衝不淡陳言臉上的陰鬱。
他坐在那兒,遠遠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她的身影。
陳白露蹲在地上,手裡拿着一把串好的蝦,放在篝火上烤着,紅彤彤的火苗映着她輪廓分明的側臉。
“你瞧她多可愛。”我對陳言說。
陳言只點了點頭。
“她好漂亮。”程雪粟坐在我們身邊,用讚歎的語氣說。
“當然,你知道爲什麼嗎?因爲她從來不僞裝。”
我的話沒有得到任何反饋,陳言依舊用陰鬱的眼神看着她,而程雪粟,端坐在他身旁,像一塊溫柔的奶酪。我看着她年輕的臉和乖巧的坐姿,她天真的眼睛裡飽含着愛慕,毫不避諱地盯着陳言不放。而我在心裡好笑地想:傻瓜,陳白露是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人,你想取代她嗎?陳言不是薄情寡義的人。
但我高估了他。
第二天,關於昨夜餐桌上冷場的原因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裡。即使對人際最不敏感的人,也知道了陳言和陳白露之間出現了無法修補的裂痕。他們也許並不清楚裂痕的根由,但形勢急轉直下,陳白露很快被孤立了。
我怎麼形容這個圈子的勢利呢?在陳言出現之前,陳白露是獨身姑娘,她永遠光鮮漂亮,永遠充滿活力,任何場合只要有她在,周圍的人都會多快樂一些,除了路雯珊,人人都喜歡她,男生們尤其愛慕她,她的追求者自我認識她的那一天起,直到她同陳言正式在一起,從來沒間斷過。
但是她一旦和陳言分手,情況就和從前完全不同了。沒有男生會追求朋友的前女友;如果陳白露的背景深厚,像路雯珊或者程雪粟那樣,女生們依舊會同她保持親密的關係,但她是一個要靠打工賺錢、常常入不敷出的落馬貪官之女。她失去了陳言,就什麼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