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迴應他,我想說“永遠”是最虛妄的許諾,我想說“記得”是沒有意義的恩賜,我想說你虧欠她,可是連這些話也是虛妄而無意義的,我只能站在門口回頭,看着他一頭溫柔的捲髮、漆黑的瞳仁、厚脣下露出的兩點白牙,這是我愛過的人,可我知道,那個我曾深深迷戀的天真而浪蕩的神情,永不會再出現在這張臉上了。
我走的時候,天空中有雪白的柳絮紛紛揚揚地落下。
~7~
我在陳白露家門外站了足足十分鐘,還是沒有勇氣敲門,把箱子放在門口,又怕被鄰居拿走,飛快地跑到對面樓上,趴着樓道里的窗子看。
謝天謝地,我沒有等太久。大約過了一刻鐘,她出來了,披着一條駝色大披肩,手裡拎着黑色的垃圾袋。她看到門口的箱子,立刻怔住了。
我看着她面無表情地扔掉垃圾,早春的風忽地吹起她寬大的披肩,露出平坦的小腹。我看着飛揚的柳絮落滿她打着卷的長髮,她搖搖擺擺地、一步一步走回去。我看着她佝僂的背影,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見到她走進這黑洞洞的門洞裡,那天她穿着雪白的長風衣,寬腰帶緊緊地扎着,她踩着一地脆生生的枯枝,精神抖擻地像個女將軍。
~8~
陳言走了。他去法國買下那座酒莊。
那座酒莊沒有投資的意義,更新橡木桶、維修酒窖反而要投入一大筆錢;它本來是要送給陳白露的禮物,現在他們已經分手了,爲什麼還要做這賠錢的生意呢?
我想不通。
在陳言的踐行宴上,我反覆糾結着這兩個問題,他們如何互相叮囑、如何約定歐洲再見,我統統沒有聽清楚。我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一杯一杯地喝着烈酒,胃裡辛辣辣地燒着,刀叉是拿不住了,從盤子裡抓起牛排吃着,燒烤醬滴滴答答地落在襯衫上。我不停地喚服務員加菜,用食物抵消酒精帶來的不適感,面前的盤子堆成了小山。整個晚餐,我不停地吃着喝着,像一個剛剛從難民營裡逃出來的餓死鬼,沒有和任何人說一句話,他們也忘了我的存在。
陳言邀請了陳白露見最後一面,他一直等到夜裡十二點餐廳打烊。
陳白露沒有來。
第二天的T3航站樓,我站在大廳裡,人們從四面八方匆匆走來,又和我擦肩而過。我看着陳言戴着棒球帽從出租車上下來,拖着兩大箱行李,背上揹着一隻巨大的棕色的牛皮雙肩包。他半張着嘴,一臉迷茫的表情,排隊託運了箱子,然後朝着安檢口走去。
我想起七八年前的那個嬌生慣養、囂張跋扈的少年,也是一個人帶着全部家當,爲了逃避即將破碎的家庭,遠走他鄉。那年我無緣送他。
那個缺失的送別一直是我心中的遺憾。似乎沒有經歷過撕心裂肺的離別,就喪失了感傷悲歡離合的資格。少女時的我哪裡想得到,以後有的是離別給你哭呢!離別是人生中從來不會缺席的際遇,團圓反而求之不得。
我抱着他放聲大哭。
“帶我走。帶我走。”我一遍一遍地說着。
“這些年我每一天都在後悔,當年沒和你一起走。我不想再錯過第二次。”這句話終於說出口,我的喉頭被淚水堵住。
他久久地沉默着,然後他的後背弓了下來,像一隻太過疲憊的蝦。
他把我抱在懷裡,在我耳邊說:“我是一個‘愛無能’的人。”
“愛無能?”
“愛是一種能力。我從小就沒學會過。”
他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我以爲他會親吻我的額頭作爲告別,像他以前做過的那樣;但是他沒有。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走進安檢口,站在安檢臺上張開雙臂;我以爲他會回頭看我一眼,但是他沒有。
是天性涼薄也好,是傷透了心也好,是無顏見故人也好,這個我22年來唯一愛過的少年,從頭至尾,從頭至尾,只給了我無盡的失望。
他背上揹包走了。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此去經年,路遠山高。
一回頭,看到陳白露,站在我身後兩米遠的地方。
她穿着酒紅色的外套,映襯得臉色越發慘白。我在她的眼睛裡看到無邊無際的失望,就像我看陳言那樣。
她消失了。我沒有追上她。
她刪光了微博,手機關機。所有的朋友都在找她,但是她像一滴水一樣,蒸發得無影無蹤。
這一次,她再也不會給我寫信了。
那是2011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