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歸隱田園的計劃裡沒有沈熙知,當然,也不會有黃小胖,黃小胖說:“小花啊,不是大家愛陪你,是你現在不方便一個人,大家是關心你。”
小花說:“黃凱,你們都別管我,我才方便。”
她極少叫他大名,一本正經地,聽起來像老師一樣,黃小胖擡手妥協:“輸給你了。”
他走前說:“哦,我家院子租給別人住的,你如果遇見,別怕。”
小花問:“什麼時候租的?租給誰了?”
黃小胖望天:“不清楚啊,我媽租的,一個親戚家的弟弟。”
小胖走後,小花摸索着鎖上院門,自己摸着圍牆繞小院走了一圈。確實是修整過了,地板沒有石頭沒有沙,泛着剛洗過的水汽,家裡不需要開燈,小花躺在牀上望着屋頂上的木樑,緩緩伸出手,彷彿能看見般,隔着空氣摸了摸。
小時候睡不着,她就這麼看着那根木樑,聽阿嬤唱歌:天黑黑,欲落雨……
夏天熱,阿嬤往她肚皮上蓋一張小毛巾,一下一下拍着,慢慢的就睡着了。現在是冬天,山風呼呼地吹,把阿嬤的歌聲越吹越淡,都快聽不見了。小花張口開始唱:“天黑黑,欲落雨,阿公仔舉鋤頭仔要掘芋,掘啊掘,掘啊掘,掘着一尾漩鰡鼓,伊呀嘿都真正趣味……”
本是歡快的童謠,被她唱得惆悵一片,她唱着唱着覺得不對,坐起來重新唱,可怎麼都唱不好,越唱越沮喪。
與小院幾乎連着的黃家小院中站着一個人,他面朝前方,目光久久停留在歌聲發出的地方,將這首民謠聽了一遍又一遍。小花一直唱,他就一直聽,她不睡,他也沒有。直到夜很深,她唱出來的歌變得沙啞,最後不再唱了。
***
第二天天還沒亮別人家的公雞就開始打鳴,然後慢慢能聽見周圍鄰居都起來刷牙洗臉做早飯。有賴牀的孩童被爸媽提着嗓子喊起牀,有挑食的孩子被父母追着吃下一枚雞蛋。小花推開門,仰着頭想感受光明,但沒有,她的世界依舊是一片黑暗。她調整了一下情緒,帶着笑出來,先繞着小院走一圈,這邊摸摸那邊碰碰,聽熟悉的家長裡短,聽她的新鄰居的生活。
忽然有人拉了拉院子的籬笆門,帶着上頭的鎖發出細微聲響。小花本是慢慢走着的,立刻一頓,警惕地問:“誰?”
來者沒說話,又拉了拉那把鎖。
小花聞見了空氣中食物的味道。她朝味道走去,和來者隔着一扇籬笆停住,問:“你是誰?”
沒有回答,只是那人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小花的肩膀,極快的觸碰到後就離開。
小花抖了抖,因爲看不見而害怕。可後來就不怕了,因爲她覺得這人是給她送早飯來的,他好像沒有惡意。
“你是黃小……黃凱的弟弟嗎?”她問。
沈熙知,站在清晨薄霧中拿着一碗米粥的男人,挑着眉糾結了一番。
小花往後退兩步:“你不是嗎?”
好吧……就算是了。他心中妥協,決定回城後要跟那胖子決一高下!
他晃了晃鎖當做回答,小花問:“你爲什麼不說話?”
當然不能說,這必須不能說啊,沈熙知無奈地看着早晨沒梳頭的小花,心想還不是因爲你啊丫頭!
小花突然往前湊:“你不能說話嗎?”
鎖又響了響。
小花突然有種宿命般的感覺,生病的人都想藏起來,她在這裡,有了個不能說話的朋友。
她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也看不見了,你好。”
沈熙知玩着鎖的手突然頓了頓,然後擡上去一些,觸摸小花的眼睛。
小花笑了,說:“我感覺你個子挺高的,比黃凱小几歲啊?我和他一年的,算是你姐姐。”
啞巴少年沈熙知瞬間把未來和黃小胖的約架改爲一定要壓着他狠狠揍一頓才行!
他不想再聊,把米粥遞過去,小花卻喊住他:“你等等,我給你開門,等等啊,我記得鑰匙在這裡……”
她跌跌撞撞地去找鑰匙,那麼盲目地摩挲小院裡的東西,沈熙知撇開眼,一直等到她回來,把鑰匙遞給他說:“你來開。”
於是他打開了這個昨日親手打掃的院子,走進去,拉住了小花的手腕。
小花笑:“好的,你就這麼拉着我,做我的眼睛,我做你的聲音。”
沈熙知低頭看她,拒絕了那麼多人的好意和幫助,卻在短短時間裡對一個“少年”打開心扉,是因爲我們讓你感到自卑,而“他”不會嗎?
沈熙知覺得自己get到了通關遊戲的鑰匙。
***
沈熙知待了沒一會兒,端着小花吃過的碗回去了,小花本以爲這個弟弟會回來跟她作伴,但等了好久,最終只有她一個人。
太陽出來了,她坐在藤椅上曬太陽,身上能感覺到暖,但眼睛看不到太陽。不知道過了多久,聽見有人進來,拉着她的手腕往外走。小花伸手摸摸來者手臂,一直摸到肩頭,然後記住了他的身高,記住了身邊站着這人的感覺。
“弟弟。”她說。
沈熙知一下僵住了,哭笑不得。
小花說:“不知道你叫什麼,就叫你弟弟好不好?我叫小花,你在心裡要叫我小花姐。”
沈熙知捏了捏她手腕錶示同意。小花笑了,擡手想揉揉他腦袋,沈熙知怕被發現,攥住她企圖擡高的手,小花又笑了:“我弟弟長大後也不愛我這樣,你們小男孩真奇怪。”
小男孩無奈地將她拉進黃家的院子,院子中間擺着一張小桌,上面幾個菜冒着白煙。他往她手裡塞勺子,把飯也端到她手邊。
小花問:“是黃凱讓你照顧我的吧?”
此時沈熙知非常想大吼一聲小花的名句:真是日了狗了!
但還得表示:沒錯,是的,就是你想的那樣,所以,請收起你的疑心。
小花咬着一口飯向這個弟弟抱怨:你哥哥小時候可沒這麼好,總是欺負我呢!
沈熙知已經累得不想去計較稱呼了,給小花夾菜。小花吃了一口皺起眉:“要是我看得見就好了,我做飯可好吃了。”
這丫頭做飯是挺好吃的。沈熙知點點頭,又往她勺子上放了一塊肉。這頓飯是他精雕細琢出來的,不敢做得太好吃,怕被這丫頭髮現馬腳,每道菜都要在出鍋時多放一勺鹽。
小花又說:“我不是在嫌棄你手藝啊,不過你如果少放點鹽,應該比現在好吃。”
沈熙知笑着給她盛湯,湯他沒放鹽。
果然,小花說:“哎呀弟弟,這個湯,還是要放點鹽的。”
沈熙知就這麼靜靜看着她吃飯,此時也覺得,自己裝個啞巴也挺好的,只聽她一個人說話就夠了,他很久沒見她這麼愛說話了。
記得小時候這小花有一段時間會叫他哥哥,小時候童聲童氣的,一聲聲哥哥哥哥,做他的小尾巴,一起練字吃零食,後來是他搞砸了,惹她不高興,這傢伙就再也沒那麼乖巧過。
現在,誰能想到,居然變成她弟弟,和許棟那小子一個輩分了!
哎……只要你能好,我都無所謂,做你妹妹也行啊!
***
於是,自然而然的定好了規矩,兩個都生病的人每日呆在一起,沈熙知負責做飯,小花負責講以前的事,她讓他帶她去河邊,說小時候在這裡游泳,說她知道一個秘方,可以治耳朵進水。
沈熙知沒忘記,那天他被她拉着下河游泳,第二天耳朵難受,她摸了幾隻螺給他治,不在乎黃小胖罵她。
那首歌謠,他到現在還記得。
小花說:“弟弟,你哥哥以前總說我是髒小花。”
髒小花,沒有家,沒有阿巴和阿媽。
小花說:“不過有一次我打贏他了呢。”
爲什麼打架呢?沈熙知端了杯水給滔滔不絕的小花潤喉,是他使了壞心眼挑唆小花打架,想看小花捱揍,沒想到這小花倒是厲害,反把小胖揍一頓。
小花說:“不過後來我不打架了。”
他記得她蹲在院外頭不敢進家,仰頭挺着小胸脯跟阿嬤保證:“我不打架了,打架不好。”
後來,她就真的說到做到,就算在城裡被其他孩子欺負,被人嫌髒嫌笨,她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河邊石頭多,沈熙知改爲兩手握着她的肩膀從後面半擁着她給她帶路,兩人保持着他手臂的距離,小花每一步都踩得很穩,走出來後說:“謝謝啊,弟弟。”
沈熙知放下雙手,這時一輛小車飛馳而來,他立刻去拉小花,將他帶進懷中護住,不過小車並沒有衝撞而來,而是停在了一旁,莫旗從上面下來,看着這兩人。
沈熙知眉頭一挑,對他比了個噓。
莫旗喊:“許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