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沉欲雪,又近黃昏,屋內逐漸昏暗,謝夫人聲兒沉沉,道:“當初樓青玄將我送給謝雲天之時,我腹中已有孩兒。”
就好像九天上發了一道驚雷下來,將月娥驚得木木登登,一時之間只能望着謝夫人,卻見她嬌媚面容籠在暗色之中,似是而非,只有雙眸晶晶發亮,也不知是秋波橫,亦或者淚兒墜。
良久,月娥聽到自己艱澀出聲,問道:“難道說……”謝夫人笑道:“難道說什麼?月兒你還未曾想到麼?東炎,便是樓青玄的兒子!是你的……親哥哥。”
電視劇裡,每當如此關鍵時候,猙獰真相揭露而出,必是柔弱女主角嬌呼一聲,撲倒在地,嬌軀微顫不止,哭道:“不,不是這樣,我不相信……”
月娥腦中不由便想起那副場景,不知爲何,忽然想笑。
她不過是半路穿越來的一抹靈魂,自不懂得真正的樓容玉面對如此情形時候是何反應,或許……樓容玉那樣就投水死了,反倒是解脫了罷,不然的話,這一路風雨詭譎,怕還是要死的更慘些。
月娥腦中恍惚,不由想到:“爲何竟然是我?”明知無用,卻禁不住想。緊攥雙手,死死站在原地不動。
謝夫人見月娥並無什麼反應,微微笑道:“果然是因爲忘記了所有的緣故麼?其實,若早知道你已不記得以前之事,卻會省了我許多的麻煩。”
月娥聽她話裡有話,略收了恍惚,想了想,纔出聲說道:“假如大公子,他是……樓翰林的兒子,那……那老侯爺可知道此事麼?”謝夫人說道:“他?……哈。”面色複雜,眼神閃爍,卻不回答。
月娥又說道:難道老侯爺不知此事?”
謝夫人哈哈一笑,才皺眉,說道:“謝雲天何其奸猾……我本以爲他不知道,自他向樓青玄要了我,鎮日裡甜言蜜語,對着我好的挖心掏肺,我心恨他,本想一死了之,怎奈我知道自己已經懷了孩兒,我便不敢聲張,只委曲求全忍着……幸好東炎從來乖乖的,不曾叫他孃親吃苦,我才能咬牙忍了謝雲天,不然的話,以謝雲天的性子,知道我懷了樓青玄的孩兒,一定容不下……”
月娥打了個哆嗦,便想到種種。敬安的性子便肖似老侯爺,可想而知,以老侯爺的個性,必不會怎地憐香惜玉,何況不知謝夫人有身孕……
而她一個弱質女子,要極力護着腹中孩兒,一邊還要伺候老侯爺,月娥想到此刻,不由地對謝夫人心生一絲憐憫。
謝夫人冷然笑笑,說道:“後來捱了些日子,我才聲張了出來,只說有了他的骨肉,謝雲天很是歡喜,當時他功名卓著,是當朝名將,卻還無有妻室,當下便將我扶正,我便堂而皇之當了謝府的女主人。”
月娥說道:“既然如此……老侯爺對夫人也算是有情。”
謝夫人聞言長笑,說道:“有情?倒的確是有情的,只不過,他這情分卻是朝三暮四,喜新厭舊之情,我因懷了東炎,不能伺候他,他每每便強迫於我,逼得我急了,有一次便傷了他,他一怒之下,便出去討了房姬妾回來……誰知此後一發而不可收拾,一直討了七個。”
月娥悚然而驚,卻不欲。謝夫人說道:“當初說只心愛我一個……如今卻如何?幸而我並不在意那些,只想要好好地養大腹中孩兒,叫他承襲爵位,做這謝府的主人……樓青玄棄了我,謝雲天也棄了我,我親生的孩兒總不會棄我而去,他纔是最爲可靠的,只因着這一點兒念想,才叫我苟活到生下東炎。”
月娥聽她說起往事,但凡說到樓青玄跟謝雲天,便咬牙切齒,但提到東炎,就會語氣柔和,彷彿兩個人一般。
月娥遲疑說道:“夫人……”謝夫人看穿她心思,便說道:“你也不用憐憫我什麼……我不須什麼同情,我並非什麼好人,你可知,謝雲天討了那麼多妾室,怎地一個也沒留下子嗣麼?”她桀桀笑了兩聲,又得意,又淒厲。
此刻天色已暗,謝夫人的臉越發看不清楚,只聽那悽楚慘厲的笑,好似夜梟,聽得人毛骨悚然,彷彿對面坐着的不是一位美貌的侯府夫人,而是吃人的山精鬼魅。
謝夫人說道:“我知道謝雲天的性子是朝秦暮楚,倘若那幾個得寵的姬妾有一人有了身孕,將來產下一子半男,謝雲天動了意,我的孩兒怎麼做謝府之主?因此我暗暗地心急如焚,寢食不安,然而……當時我只是個無助婦人,懂得什麼?閒着無奈,聽聞香葉寺是有名的靈驗,便時常去祈禱求教,叫佛祖庇佑。”
月娥聽到這裡,便問道:“難道就是在那時遇上那晦善的?”
謝夫人說道:“不錯。起初我只是去拜佛,卻沒想到,晦善對我一看就上了心,有一次……他趁着丫鬟不備,便將我騙入內室……哼。”
月娥咬了咬脣。謝夫人說道:“我就是命薄之人,本該一死了之,怎奈家中還有東炎……我便千萬絕情,也捨不得他,不料,晦善事罷,卻對我說了一番話,全是昔日我擔憂的言語,我才知道……原來我去拜佛之時,他都將我所說的偷聽到了,我不懼,只問他要如何,他卻說,只要我從他的意思,便助我一臂之力……”
月娥瞪着眼睛看謝夫人,謝夫人說道:“我後來也才知道,他雖是個僧人,在出家之前,卻是個無惡不作的大盜,自懂得一些旁人不知道的奇技淫-巧之術,我爲了東炎着想,便暫答應了他,晦善便密給了我些藥物,只要摻在那些賤人的飲食之中,就算她們再費盡心思跟謝雲天胡纏,也得不到一子半女!”
月娥聽到這裡,心頭微微咯噔一聲,謝夫人說道:“我半信半疑用了,提心吊膽等着,果不其然,半年過去,並無一個人有孕的……我才知道那和尚並無騙我。”
月娥心頭埋着疑問,有心想問,卻不是時候。謝夫人說道:“此後,我便時常去香葉寺拜佛,名爲拜佛,實則是跟晦善見面,香葉寺畢竟是佛門之地,不得留宿女眷,我便會去白衣庵留宿,晚間便神不知鬼不覺來到此處同他私會……晦善有一門邪術,乃是採陰補陽之術,尋常同女子交-合,便能將對方鏖戰至死,他同我說了此事,且說心愛我,不捨我死,便也叫我修習那採補之術,起初我還不願,後來試過幾次,果然就覺得整個人大爲不同,先前我生了東炎,便時常覺得神智恍惚,面上失色,因此謝雲天才也另外討姬妾……我學會那採補之術後數月,果真面容逐漸地轉年少,竟跟當初初見樓青玄時候相差無幾。”
月娥低頭,雖然謝夫人說的得意,她的心底,卻只覺得難過。
謝夫人望着她,說道:“月兒。”
月娥擡頭,說道:“夫人。”
謝夫人說道:“先前在樓家,我曾見過你一回,當初你的性子,跟現在果真是全然不同……只不過,現在這性子卻合我的脾氣。我知道是敬安強逼於你,你可明白我的心思?”
月娥點了點頭,嘆一口氣,說道:“我有些明白,……夫人雖然如此,卻也是被逼的無法可想才……只不過……”
謝夫人一怔,旋即說道:“果然我是未曾看錯你,只不過……什麼?”
月娥才緩緩地說道:“我雖不記得先前的事,但是……樓家後來的落敗,樓翰林逃出京城,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謝夫人聽月娥如此問,面色一變,隨即恢復如常,便說道:“你不明白麼?後來我又有了敬安,東炎同敬安一起長大,東炎便認識了樓翰林,兩人竟然一見如故……孽障,後來東炎便喜滋滋來同我說,想要娶樓家的小姐爲妻。”謝夫人望着月娥,說道,“他不知內情,樓青玄自然也不知道,我卻是心如明鏡,倘若他們兩個成親,便是亂-倫,但我從小到大,最愛東炎,從不肯逆他意思,且樓家小姐名聲極好……找不出什麼不妥當,倘若我貿然出聲反對,東炎雖然肯聽從,必定心頭怨恨我,因此我只得答應了他。”
月娥聽到此刻,便問道:“那後來呢?樓家被肅王之事連累,難道是無意中湊巧發生?”謝夫人笑道:“自然不是,我對樓青玄,本來毫無怨恨,過去便過去了,誰知道他又平白出來,蠱惑東炎,且叫他女兒來誘惑東炎,我怎肯原諒他!——他真真是自尋死路來的!”
月娥一怔。謝夫人肆無忌憚,說道:“恰巧當時肅王事發,我便從中稍微挑撥……那安國舅就在皇后面前說了幾句,皇后便又說給皇帝聽,皇帝雖然不信,然而爲君的,又怎會沒有絲毫懷疑之心?於是便下令搜查翰林府……哈哈哈……果然就將那物搜了出來。”
月娥聽到這裡,就想到東炎曾經跟自己說過的話,便問道:“夫人,那……那物怎會出現在翰林府?”
謝夫人聽到此處,便看向月娥,笑吟吟說道:“你說呢?”
她不再回答,卻回身,自枕邊拿了樣東西出來,輕輕一晃,原來是枚火摺子,火光幽幽,謝夫人一手護着火摺子,一邊款款走到桌邊上,就去點那紅燭。
那一星兒的火光映着她的臉,好似聊齋之中走出的鬼狐人物,雖則美豔,然而瞬間便能裂肉噬人,月娥渾身發寒。
謝夫人將紅燭點亮了,燭光裡,擡頭望着月娥,嫵媚一笑,卻走到她身邊,伸手握了她的手,他的手滾燙,月娥的手卻冰涼。
謝夫人將月娥拉到自己身邊,說道:“怎麼總是站在這裡,小心腳都站麻了……這手多涼。”牽着月娥的手到了牀邊,謝夫人便拉她坐了,說道:“你剛纔不是問麼?我想你心底應是有些數兒了,你是怎麼知道的,好孩子,你說給我聽聽?”
她的聲音溫柔而蠱惑,柔和的燈光下,這張臉妖媚退卻,卻有一種難言的慈悲,雙眼晶瑩,望着月娥。月娥想起東炎的叮囑,便說道:“我不過是猜測,定是有人栽贓嫁禍。”
謝夫人掩嘴一笑,說道:“你猜的真對,但你卻不知那栽贓嫁禍的是何人罷?”月娥便說道:“請夫人賜教。”謝夫人說道:“那便是我的好兒子,你的心肝人兒……敬安呢。”
月娥雖然早就知道,聽謝夫人親口說起,卻更覺驚顫,謝夫人看她面色一變,笑的越發得意,便說道:“怎地了?受不了了麼?這件事的確是敬安所做,我被樓青玄跟謝雲天拋棄,卻幸而有兩個聽話的好兒子,從不肯忤逆我分毫,我只拿了東西,叫敬安替我偷偷放在何處,他雖然疑惑,到底就照做了。”
月娥皺眉說道:“夫人!”謝夫人笑着說道:“這也無非是一報還一報,樓青玄若不認得東炎,便不會落得這個下場。”
月娥說道:“然而二公子何其無辜。”謝夫人說道:“他又有什麼無辜?當初我本想的好好地,要東炎襲爵,做雲天謝府的主人,怎知道,那謝雲天臨死之際,居然下令讓敬安襲爵……他爲何要這麼做?我起初不解,後來細細想想,才明白……他定然是知道其中端倪,所以才如此,不然的話,人人都道東炎穩重端莊,國之君子,敬安胡作非爲,口碑極差,怎麼卻偏偏讓敬安襲爵了!謝雲天那老奸巨猾之人,臨死卻跟我玩這一招!我忍了他一輩子,就只爲了東炎,他卻在臨死狠狠摑我一掌,我日思夜想,怎能吞下這口氣,我偏偏不如他的意!”
月娥聽到此刻,靜靜說道:“夫人不喜歡二公子?”
謝夫人說道:“何止不喜歡?想當初,生下敬安之時,我便叫產婆出去,將那小畜生丟在了水盆裡,哈,哈哈……”月娥聽得頭髮都豎起來,失聲說道:“你……你怎可如此!”
謝夫人說道:“我憎他!果然是他親生,他就跟謝雲天一模一樣,性情,脾氣,甚至長相上亦差不多,每次見到他,我都會以爲是謝雲天在我跟前……當初是他命大,在盆裡都沒有被淹死……後來我想想,不是他命大,也許是謝雲天早就有所懷疑,所以才及時進來將他抱出來……”
月娥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說道:“難道老侯爺就不會怪你?”謝夫人說道:“我當時聽門響,便只做奄奄一息之狀,反想下牀去救敬安……衆人都以爲敬安是不小心才跌落水盆的,哪裡知道是我親自動手?他縱然懷疑,又能如何?也算是他無能,什麼橫刀立馬,什麼不可一世,倘若他當機立斷殺了我,又能如何!”
月娥頭疼欲裂,說道:“那老侯爺……是如何死的?”謝夫人說道:“爲將者,自是死於戰場。”
月娥垂頭,謝夫人的語聲這才緩緩平靜,說道:“他在戰場之上吃了一箭,回來之後已經奄奄一息……”月娥說道:“你當真,對他沒半點留戀?”謝夫人想了想,便搖頭。
紅燭光動,月娥說道:“怪道當時國舅事發,你毫不留情命人鞭打侯爺,原來是將他當作老侯爺。然而他到底是你的親生兒子,你怎麼忍心?”謝夫人說道:“他只是我的仇人,他奪了東炎的位子,便是我的仇人加敵人,我又如何不忍心?”月娥說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可以如此厚此薄彼?”謝夫人一皺眉,沉沉說道:“月兒,你對敬安動了真心了?”
月娥心一跳,不語。謝夫人說道:“我本以爲你也是被他強搶了的,當明白我的心思,然而三番兩次試探,你面兒上雖然淡淡的,卻很有維護敬安的意思……”
月娥說道:“我雖恨他曾對我所做的……但侯爺,畢竟也曾救過我的命。”
謝夫人不以爲然,冷笑道:“那不過是他的手段罷了,倘若不是我,你日後,便少不得也變得跟昔日的我一般,遭人所棄。”月娥心底忽地極爲難受,只不言語。謝夫人說道:“不過,你放心罷了,過了今夜,你便不會再欠他什麼了。”
月娥擡頭,說道:“我不明白。”謝夫人笑的很是詭異,卻一聲一聲,清晰說道:“到時候他已經是個死人,你又欠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