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月餘,月娥同姚良對青庭鎮的風土人情已然熟悉。未幾日,因衙門裡招衙差,姚良便興沖沖去報了名。先前他在紫雲縣之時,跟着張橋學了不少東西,而後經過考覈,果然給他通過了,姚良很是歡喜。
月娥也覺得當衙差不比當兵,危險性小些,便也由得他去了。如此又過了幾天,月娥便思量着做點活計,想來想去,只有重操舊業。
她當初爲了躲避敬安,便一路向着關東這邊來,一來料想敬安年少,那性子上來了雖然了不得,但過幾日找不到人,也就作罷了,他那樣性子料也非長情之人,所謂三分鐘熱血念想而已。二來,就算他有心去找,這千里之外,他又怎麼能找來?是以月娥是不怕的。
姚良人機靈,頭腦聰明,先前心喜爲兵爲將,如今退而求其次,着了一身衙差公服,也覺得氣派非凡。他又生的好,能說會道,手腳勤快,同僚都也很喜歡他,偶爾拉幫結夥出去吃酒之時,也叫着他。此地民風淳樸,就算是有衙差,也不過是點綴,偶爾大老爺判一些東家丟了一頭蒜,西家走失一條狗的案子,極少有兇案之類,每月又有銀子領,真是前所未有的快活。
月娥也覺得此地甚好。倒是沒有想到,千里之隔,民風便大有不同。何況此時她男裝打扮,喜的是此地嚴寒,男人女子都穿的厚實,是以多窈窕的身姿,厚厚的皮毛衣裳上了身,除非有意盯着看,否則也是看不出的,何況月娥有意遮掩本來面容,果然事情就平安無事,鄰居們也見他們“兄弟”兩個年幼,人又好,都也照顧着。
起初姚良出衙門去當差,怕月娥一個人在家裡頭悶着,不幾日,竟也抱了一隻小奶狗回來,說是同僚家的大狗所生,正在分窩,月娥見那狗雖小,然而直耳朵,藍眼睛,眼睛上兩點白毛,眉心也有一簇,瞪着人的時候好像極嚴肅,月娥驚得說道:“這狗狗是……”月娥心頭驚疑不定:看這狗狗這幅模樣,竟然如雪橇狗似的。
姚良見月娥面露驚喜之色,說道:“姐姐喜歡麼?這狗狗是很耐冷的,據說是先前從西邊兒的夷邦傳來的,姐姐,是不是很好看?居然是藍色的眼呢。”
那小哈瞪着眼睛看月娥,月娥看的高興,喜不自禁,趕緊伸手抱了過去,說道:“果真是好!”簡直愛不釋手。
此後又安穩了一段日子,月娥便打量着開燒梅店。姚良日常曾到街上巡邏,一應地界也摸得熟悉,當下給月娥找了一處小小的店面。便張羅着將店開了,起初當地的人都不太認得,姚良便只帶着自己的同僚去吃,又拿一些去送給主簿,果然這些人吃着好,逐漸地就都回來買,生意才慢慢地好了起來。
先前月娥勸說周大放他們離開紫雲縣之時,曾叫周大給了一張縣衙開具出來的路引,只上面的名姓跟來自何處兩方都空着,事後月娥便叫姚良自己填寫上去。兩個皆用了化名,只寫:姚大郎,姚小郎,至於來自何處,便只填了個來路上經過的陌生城鎮。
月娥如此,也是怕倘若這份路引給周大知道了,日後他要找自己麻煩、亦或者他扛不住會敬安吐露實情,反而會泄露自己跟姚良的行跡。
本來以月娥的想法,這姓也都是要改的,只是爲了一個不忘本的意思,便留下來,她哪裡知道敬安的真性情怎樣?只料定了敬安絕對不會爲了區區一個自己怎樣大張旗鼓,天下雖大,隔着千里,何況如今她又是“男身”,倘若如此還能被敬安找到,那真算是渾海底的兩根針遇見那麼巧。
因此月娥跟姚良便安了心居住在此,每日勤勤懇懇,日子過得倒也安穩。月娥此刻是男裝,更比昔日自由許多,說話也比昔日大聲,只需要儘量做男子的粗嗓子,倒是有點辛苦,不過常了也便好了。
是以白日月娥便去經營鋪子,順帶上那隻小哈溜達放風,姚良上衙門,從衙門回來無事,就去食鋪幫忙,兩人再一起回家。閒暇時候,姚良便跟着些同僚進山打獵,原來這是此地風俗,姚良也只得入鄉隨俗。
雖然姚良不願手沾血腥,但看一幫漢子在雪地林間追逐野獸,爆裂嘶吼,宛如虎奔狼跳,竟也如上陣打仗一般,嗜血乃是男人天性,骨子裡的熱血滾滾發熱,也跟着大叫了幾聲,在雪地中亂竄的不知跌了幾多跟頭,卻也甚是痛快,痛快之餘,心中一時便想到昔日敬安,想那謝將軍,一身鎧甲橫刀立馬,何等威風,當初殺敵救了自己,那場景,他時時刻刻急着,一絲一毫不能忘記,然而……心頭不由地一陣黯然。
姚良對敬安那人,心底的滋味莫可名狀,一方面當他是天神一般的恭敬,另一方面,卻又因他對月娥心懷不軌……做下那些事,總覺得有些難以面對。然而他卻對他們姐弟又有救命之恩,無可辯駁。因此對於月娥一定要離開紫雲縣這決定,姚良心底也是隱隱明白幾分月娥心意的。或許正是因爲不知要如何面對敬安,所以纔想遠遠離開罷了。
姚良尋常從衙門回來早,有時候便去幫月娥收拾鋪子,兩人攜手回家,又順便到集市上買上些肉類之物好家去做飯,那小哈已經認了主人,便搖頭擺尾的跟着,時不時地在雪地裡打個滾兒,惹得月娥跟姚良哈哈大笑,日子其樂融融的,端的是無比快活自由。
一日姚良在衙門之中辦完了公事剛要回家,卻見個秀氣的小丫頭從後面拐出來,躲在一根柱子後衝着他招手。姚良不解,看看左右無人,便指指自己。那丫頭點了點頭。姚良只好走前幾步,說道:“不知姐姐有何事?”
那小丫頭打量着他,說道:“小郎,聽聞你家哥哥做的好燒梅,小姐聽說了,很喜歡,叫你明兒來帶些過來。”
姚良怔了怔,說道:“是小姐要吃的?那爲何不叫僕人去買?”丫頭說道:“小姐叫你帶你就帶,推三阻四的做什麼,諾……這是銀子。”說着,便看看左右無人,匆匆跑過來,將一塊手帕交給姚良,姚良急忙推過去,說道:“姐姐,這個我不能要。”
那丫頭卻又跑了回去,聞言回頭,望着姚良說道:“你若不帶來,小心小姐發怒,有你好受的。”說着一笑,就輕鬆去了。
姚良無奈,將那手帕打開一看,卻見裡頭果然包着塊碎小銀子,只不過這帕子一看就是閨閣之物,角上還繡着小小花朵。
姚良情知這事情有些不尷尬,不過也無奈,只好揣到懷裡回家,當晚便跟月娥說了此事。月娥聽了也覺奇怪,問道:“那丫頭說是小姐要吃燒梅?”姚良點頭,說道:“知縣老爺的小姐,我是聽哥哥們說起過的,閨名叫做弄佩,我沒有見過……不過哥哥們說長的很好,他們府內自有使喚的人,怎麼偏叫我買?姐姐覺得這事奇怪麼?”
月娥看着手中那方粉紅色的絲帕,還帶有閨閣香氣,且又並非廉價之物,果然是小姐所用的。便問道:“那麼,據你所知,這弄佩小姐平常也叫別人替她買東西過麼?”姚良想了想,就搖搖頭。月娥說道:“也許是咱們多心……不過,總覺得這弄佩小姐好似對你……”說着就微微抿嘴而笑。
姚良知曉月娥意思,便說道:“姐姐你取笑我,我纔來不過幾月而已,連見過她都未曾,恐怕真的是聽聞姐姐燒梅做的好,我若帶去又方便,才如此的。”月娥也不跟他辯,只說道:“總之你要留心些,儘量別跟他們牽扯上去。”姚良說道:“姐姐放心,我心裡有數。”
次日姚良送了燒梅上去,便將那帕子也放在其中一併交還,這也是個謹慎小心之意。
不料此後,過了幾日,姚良盡心避着內堂的人,然而隔三岔五,不是丫鬟,就是僕人,都來找姚良帶燒梅,姚良無可奈何,這纔信了月娥的話。
然而姚良同月娥此刻的身份,必定要隱姓埋名不惹是非才好,何況他如今只是個區區差役,就算那弄佩小姐對他有心,門不當戶不對的,也是不成的,因此他從來都不肯假以顏色,就算買燒梅送燒梅,也都是一派正經,只當公事公辦。
也不知怎地,這消息經走漏了。縣老爺聞言,先拿姚良問話,姚良便只將買燒梅之事說了,其他只推一概不知,而且他來來往往經手,也只是些散碎錢銀,小姐之物,一概沒有私下留存,並且他機靈,事先就把這件事跟縣衙的同僚說過,大家也知道他替小姐帶燒梅的,所以這事對姚良卻是正大光明,毫無徇私可言。
因此縣老爺只是惱怒弄佩小姐,便將她訓斥一頓,說她胡鬧,也淡淡說了姚良幾句,不須他再帶燒梅。
姚良反而覺得輕鬆,便覺得事情平息,卻不料那弄佩小姐性情卻有些烈,又是從小被嬌慣大了的,當下便不吃不喝的鬧,弄得縣老爺沒有法子。
且不提這宗。
只說月娥便只打理那鋪子,日子平淡如水,不知不覺大半年已經過,又是一年風雪日,月娥守着鋪子,遠望天邊上,濃雲密佈,她居住此地也有些經驗,知道定是要有一場大風雪。又看路上人來人往的也少了,月娥便打定主意今日要早些收鋪子回家。
過了一陣子,風果然大了起來,連天色也陰沉了,吹得布簾子呼呼作響。卻又匆匆來了幾個買燒梅點心的客人,月娥手腳麻利地包好了,送人走,便想着把剩下的都收拾起來,只等再看一看小郎會不會來再說。
因往來的客人少,月娥關了一扇門,只開着另一扇,正在低頭弄爐子裡的火,忽地聽到外頭腳步聲響,月娥沒在意,只以爲是尋常客人來。
月娥通了兩下爐子,便趕緊站起身來,先去水盆跟前洗手,邊笑着說道:“客官您要點什麼?”
笑着一回頭看向門口,當看見面前站着的那人之時,月娥臉上的笑卻驀然僵住,旋即一點一點地慢慢褪色,消散無蹤。
面前那櫃子前頭站着一人,因是天陰,他又背對着光,便有些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可是那雙眼睛,卻如寒星兩點,就在望見此人雙眸的一剎那,好似時光倒轉。
半年又如何,一年又如何?就在見到他的瞬間,輕飄飄地化作一秒鐘的時間,飛逝而過。
月娥竟有些站不住腳,本能地後退兩步,伸手輕輕地抓了抓旁邊櫃面,卻沒有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