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王安風回到義莊的時候,嚴令已經到了許久。
後者身上頗有兩分狼狽,一股鮮血的味道,手掌上纏繞了一層紅色布條,被血染過,色澤更爲刺目,正安靜坐在義莊主屋裡桌子旁邊,那柄飲過血的大秦橫刀還握在手中,不肯放下。
宏飛白已經將那少女的屍身重新放回棺中。
他的雙目有些發紅,精神卻似乎振奮了些,坐在桌子另外一側,手中握着柄佩劍。
這當然不是他自己的劍。
他的劍在和王安風交手的時候已經被後者以指力敲碎,這柄還要稍微小些,看上卻也修長幾分,是其師妹的佩劍,自嚴令處得來,而那少女的遺物也都在桌上放着。
本應該沉沉睡去的老人一手拄着木柺杖,一邊顫顫巍巍地將茶水端上來,各自放在了兩名青年身邊。
嚴令和宏飛白向那老人道一聲謝,老者笑笑,轉過頭來,好像是恰好看到了自外面走進來的王安風,咧嘴衝少年笑了笑,招呼道:
“少俠來得可巧。”
“要喝杯茶醒醒神嗎?”
此時時間已經快要到辰時,雖然還沒有見着什麼光,也不復剛剛開始的時候深沉。
每天最黑的夜已經過去了。
王安風就在這樣黎明前昏沉的天色中走了進來,聞言略有詫異地看了一眼本應該沉沉睡去的老者,卻未曾深究,點了點頭,客氣道:
“麻煩老丈了。”
老人笑了笑,臉上的皺紋擠在一起,道:
“不麻煩,不麻煩。”
“還請稍坐。”
嚴令自沉思中回過神來,目光轉而落在了王安風的身上,眉頭微微皺起,剛想要責問王安風爲什麼突然一個人離開,將心神失守的宏飛白一人留在這裡,還未開口,線便落在了少年肩膀處的痕跡,感覺到了後者微有些不穩定的氣血,視線微微凝滯,道:
“安風,你和誰交手了?!”
王安風點了點頭,進屋的時候順手拎了一個小馬紮,接過了老人送來的茶水,道了聲謝,喝了口茶,感覺到略有些燙的茶水入喉,苦味在脣舌間瀰漫,稍微精神了些,看向嚴令,整理了下思緒,開口道:
“是‘意難平’。”
嚴令眉頭皺起,下意識就想到了這段時間做下了案子的那個意難平,本來想要直截了當地問王安風是不是遇到了兇手?可是聲音微微一頓,想及旁邊氣息低迷的宏飛白,卻沒有這麼直接開口,稍微放緩了些聲調,只是道:
“那冒牌貨?”
旁邊宏飛白雙手無意識環抱着茶盞,杯盞中茶水有些燙,青年又失魂落魄,不知道稍微放鬆些,手掌被燙得發紅,聽到了兩人交談,雙眸微微亮起,擡眸看向王安風。
其中神采變得非常強烈。
正是這種身材讓王安風決定自己殺死那名兇手,而不是帶回來交給宏飛白處置。
相識一場,他不想要讓後者陷入仇恨當中。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收不住手了。
王安風眼眸神光微斂,裝作沒有看到宏飛白的注視,收束了心中雜念,防止被看出自己的真實想法,搖了搖頭,頗爲誠懇道:
“是真的意難平。”
“當時候我在院子裡站着,察覺到他的氣息,然後看到他穿着黑衣,帶着面具青竹,以爲是那個兇手,然後一時心急,就追了出去。”
“他的輕功很好。”
“我們在官道附近交了一次手,算是互有勝負,我沒能留下他,他也沒有在我這裡佔下多少便宜。”
聲音微微一頓,復又補充道:
“他的劍真的很快,而且很有一種凌厲的味道。”
宏飛白雙眸中的神采重又黯淡了下去,浮現一絲痛苦。
他的頭顱低垂,額前的碎髮將他的眼眸遮掩住。王安風和嚴令沒有辦法再看到他眼中的痛楚。
嚴令視線在王安風略有些蒼白的面容,看到少年身上明顯和高明劍客交手之後纔會有的痕跡,點了點頭,已經認可了王安風的解釋。
他很清楚後者的實力。
在他看來,能夠和闖過了扶風百層塔的王安風交手而保持不敗,確實不可能是在封越城犯下殺人案子的兇手所能比擬。
白虎堂出行,一般是一名主力,帶着三名稍微若一層次的武者作爲掠翼,既然掠翼是七品武者,那麼相較而言,這一次出手的白虎堂武者中,最強的應該是對應香主級別的六品武者。
尋常六品武者絕不會是王安風的對手。
繼白虎堂出沒之後,就連真正的意難平也出現了嗎?
這地方還真是一塊‘風水寶地’。
嚴令心中生出棘手的感覺,心中不無某種意味的嘲諷,擡眸看向王安風,神色恢復了原本的方正,道:
“可曾受傷?”
王安風心中微鬆了口氣,搖了搖頭,道:
“受到劍氣衝蕩,內腑有些不適,剛剛已經稍微調息了一次,沒什麼大礙。”
這句話道不是假的,他說起來理直氣壯。
他爲了瞞過嚴令,專程回去了一趟少林寺,在銅人巷中和一位比自己稍強些的劍客鏖戰了一番,纔敢出來撒這個謊,就連身上的傷勢都沒有治療,只是稍微調息了一次。
除去對手不是意難平之外,他所說的句句屬實。
按照三師父所說,江湖上面,九真一假,最是唬人。
嚴令果然未曾生疑,點了點頭,道:
“那便好。”
……………………………………………
王安風在義莊裡看了一次日出。
冬天的日出和其他時節不一樣,天穹最開始是帶着寒意的墨藍色,層層暈染開,到最後亮起了一點都不刺眼的光,就像是人迴光返照的時候,眼眸裡對世間最後一絲留戀,然後,天色突然就亮了。
今日算是昏沉。
王安風心情頗爲複雜。
他在凳子上坐了一個多時辰,心裡有終於發現了敵人的暢快,有對江湖無常的感慨,也有自己欺騙好友的愧疚,糅合成爲了更爲複雜的一種情緒。
他不是一個性子矯情的人,他曾經在風字樓裡讀過不少的書,小時候也跟着父親看書,聽離伯講了好些的江湖故事,可這個時候,卻沒有什麼詞或是話能夠表達出心中的感覺。
他只知道,這種情緒和感受和以往的不同,不能和別人去說,只能夠自己品味。
旁邊嚴令靠在椅背上,頭往後仰,不知道在想着什麼。
他的神色一如既往的方正,眼睛並沒有聚焦,看着前面的景色,有兩分木訥。
宏飛白雙手手肘支撐在膝蓋上,上半身朝着前傾,雙手合抱成拳,支撐在額頭上,黑髮超前散亂下來,遮住臉,一動不動,氣息安靜,就像是睡着了一樣。
可是無論王安風還是嚴令,都知道他一直都醒着。
而且,恐怕從來沒有一日是如此地清醒。
“我要帶師妹回山門。”
就在太陽升上天空,將最後的墨藍色驅逐的時候,宏飛白突兀開口,聲音沙啞。
他直起上半身,定定看了一眼王安風和嚴令,道:
“師妹的仇,終究是要報的,但是我想要先把師妹送回……家。”
“她應該不想要一直在外面。”
“師父和師孃,也應該想要看到師妹。”
“哪怕是最後一眼。”
宏飛白的聲音越來越低,可是誰也能聽得出他的認真,嚴令的視線掠過後者,落在了那嶄新的黑色棺材上,他是學宮出身,入刑部三年時間,升到如今的職位,經手的案子有許多。
他很清楚‘紅顏白骨’這種奇藥的效果。
不要說幾日時間,黑棺中少女的模樣能不能維持一日時間也是值得商榷的問題。
而且,後者既然是死在了白虎堂的手下,那麼其屍身上很有可能會有些有價值的線索沒有被注意到,從刑部的角度來看,在紅顏白骨的效果失去之前再度開棺驗屍是很有必要的行爲。
嚴令雙眸中的神采沒有變化,抿了抿脣,道:
“需要馬車嗎?”
有腳步聲從後面響起,身穿黑黑色勁裝的少年推門進來,還在不住揉着自己的眼眶。
昨夜裡不知道爲何,他睡得特別香,特別沉,現在都還有兩分睏倦,進來了屋子,強提精神,拱手朝着王安風三人行了一禮,頗爲客氣地道:
“今日已經辰時,師父下了口面,三位客人可要吃些東西,墊墊肚子?”
炊煙在這義莊後廚升起。
那位老者的手藝很好,走路走得顫顫巍巍,可揉出來的面卻很是勁道。
做的是白水煮麪,沒有什麼配菜,澆點醋,撒一把鹽。
吃飯的時候,嚴令自老人的後廚中取來了一大頭老蒜,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宏飛白,面容方正,道:
“冬天的老蒜,滋味夠辣夠衝,最好下飯。”
他這樣說,可是吃飯的時候,他根本都沒有去碰這老蒜的意思,有傷的那隻手拖着瓷碗,大口吃飯,而那足足小孩子拳頭大小的老蒜被宏飛盡數吃了下去,他大口咀嚼辛辣的蒜瓣,然後大口的吞嚥白皮面。
薑是老的辣,其實蒜也差不了多少,那股子味道直衝喉嚨眼,辣得厲害,宏飛白雙眼眼角處被辣出了淚水,止不住在流。
“哈,果然好辣,夠衝……”
裡屋裡的少年看着宏飛白的模樣,砸了砸舌,忍不住低聲咕噥道:
“這樣子吃有什麼意思……”
“白皮面最寡淡了,最好是要澆上肉醬纔好吃。”
老人笑了笑,看着那邊沉默着大口吞嚥白水面的三名年輕人。
看着氣息不穩的王安風,看着經歷過死戰,身上血氣未散的嚴令,看着宏飛白辣得雙眼通紅,依舊大口吞嚥混沒有半點滋味的麪條,悠悠然嘆息一聲。
並沒有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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