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之下,閻羅殿堂,到處是熊熊燃燒的大火,炙烤着哭泣嘶喊的人們,血腥焦臭,聞之慾吐,張小凡只覺得天旋地轉,但只在片刻間,他忽然又回到了許多年前,那一個平靜的小山村,清風如許,淡淡怡人。
然而一聲驚雷,響徹天際,天空烏雲如山,如怒海波濤洶涌澎湃,轉眼之間,和藹親切的村民變作了如山的死屍,安寧的小村成了人間地獄!
“不!”
他竭盡全力地呼喊,繃緊了全身肌肉,一陣鑽心的疼痛,從他胸口傳來,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全身顫抖,驚醒過來。
“啊,醒了,小凡醒了。”熟悉的幾乎是刻在深心處的那個聲音,第一時間響了起來,帶了幾分擔心與欣喜。張小凡睜開眼睛,便看到了田靈兒。
彷彿,又回到從前,她一身紅衣,腰間依然纏着琥珀朱綾,秀髮柔順的從她白皙的脖子披下,襯着她有些蒼白的臉,還有那明亮的眼眸,純淨的眼瞳,張小凡甚至從那裡面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師姐!
他在深心處的一聲呼喊。
張小凡看着她,連眼睛也沒有眨,如果這一刻成了永恆,那該多好!
屋中,大竹峰衆人都圍了過來,田不易上前替他把了把脈,點了點頭道:“好了,沒事了。”
衆人這才鬆了口氣,一個個都露出放心的笑容。
張小凡向四周看了一眼,只見大竹峰衆人都在這裡,自己正躺在房間裡的牀上,各位師兄都站在地下,田不易與蘇茹坐在牀前椅子上。
“怎、怎麼了?”
田靈兒微笑道:“你不會這麼快就忘了吧,白天你與風回峰的周航比試,回來就暈了過去,嚇了人一大跳,還好沒什麼大礙。”
張小凡動了動身子,果然身上除了有些疲累之外,只有胸口有些疼痛,其他的地方都已沒什麼事了,不由得訝道:“怎麼會這樣,我明明身上都……”
田不易截道:“那些燒焦的不過是皮外傷,用我青雲門秘製靈藥擦了便好,你現下身上只有胸口處受了一記重擊,但骨頭經絡都未移位震動,休息幾日便好了。”
坐在一旁的蘇茹笑了一下,道:“小凡,你還不謝過師父,這次若不是他親自施救,光外傷你起碼也得養半年了。”
張小凡吃了一驚,心裡大是詫異,但感激之情仍是溢於言表,低聲道:“弟子無能,又拖累師父了。”
田不易哼了一聲,面色轉冷,道:“你哪裡無能了,現在大竹峰最有能耐的就是你了!”
張小凡又是一驚,不知道田不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得道:“師父,我,不,像雨夜、師姐,啊,還有大師兄諸位師兄他們都遠勝於我,我不敢”他說着說着聲音卻小了下來,只看着站在他身前的諸位師兄和田靈兒此時臉色都有些古怪,尤其是站在衆人身前的大師兄,今天面色看起來特別蒼白,整個人不復平日裡生氣勃勃,看着竟是搖搖欲墜的樣子。
蘇茹嘆了口氣,道:“大信,搬張椅子給你大師兄坐吧。”
呂大信連忙應了一聲,從一旁拿了張椅子放到宋大仁身邊,宋大仁本想拒絕,但身子搖了幾搖,終究還是坐了下來,大口喘氣。
張小凡看呆了眼,道:“大師兄,你怎麼了?”
宋大仁苦笑一聲,卻沒有說話。倒是一旁的老四何大智道:“小師弟,現在七脈會武到了第四輪,我們大竹峰只剩下你和雨夜兩個人了。”說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向周圍看了一眼。
張小凡整個人都呆了一下,隨即想起什麼,轉頭向坐在牀頭的田靈兒道:“師姐,那你也……”
田靈兒神色一黯,低聲道:“我也敗了。”
張小凡看着她神色間一片失望,心中一痛,但此時此刻,卻容不了他胡思亂想了。
田不易上上下下打量了張小凡一番,沉下了臉,道:“老七。”
張小凡心中一跳,只聽着田不易這話裡似有隱隱怒意,再看師父臉色極是難看,便不由自主地有些畏懼,道:“是,師父,有什麼……”
也不待他說完,田不易盯着張小凡,斷然道:“你這一身道法修行,是怎麼來的?”
張小凡腦袋中“嗡”一聲大響,張大了口,一時竟不知如何說話。他往屋中所有人逐一看去,只見平日裡熟悉和藹的師兄們此時也保持了沉默,看着自己的目光中都有疑惑之意。
這也難怪,一個平日裡其笨無比的小師弟突然一鳴驚人,任誰也無法在短時間內接受。
在田不易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張小凡額頭上汗水涔涔而下,有那麼一刻,他幾乎要衝口而出告訴師父他背地裡修煉着一種別派功法,然而,話到嘴邊,他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他已經不是五年前那個不知世事的無知少年了,平日裡在同門師兄的談話中,他早就知道了天音寺的鼎鼎大名,也知道了那個夜晚裡,那個名叫普智的枯瘦老和尚的真正身份。這些年來,他獨自修行着“大梵般若”功法,但在內心深處,對普智的感激之情從未稍減。
“我,不,弟子愚笨,這些年裡修真進境一直進展不大,”
張小凡低下了頭,不敢面對田不易的目光,斟言酌句慢慢地道:“前些日子,弟子突然發現能夠驅動些事物,但弟子自己都不能置信,所以、所以不敢稟告師父師孃,沒想到……”
田不易冷笑一聲,道:“沒想到這次卻一鳴驚人,大出風頭!”
張小凡連忙道:“不,不是的,師父”
田不易豈是這麼好矇騙過去的,當下冷冷道:“你說你能驅動事物,但這至少要有玉清境第四層的修行,大仁傳了你前三層、我傳了你第四層,至於第五層……”
“你可否告訴我這個孤陋寡聞做師父的,在沒有功法的前提下你是如何修煉成功的呢?”
他說到最後,話聲已是冰冷無比,帶了幾分煞氣,聽得衆人都變了臉色。
張小凡不說話了,房間裡一片寂靜。
許久,就在田不易臉色越來越是難看,衆人擔憂之情越來越重的時候,姜雨夜緩緩的走出了隊列,他先是衝着蘇茹、田不易深施一禮,然後道:“蘇師叔、田師叔,是弟子擅作主張把五、六層的功法傳給了小凡。”
說到這裡,姜雨夜頓了頓,看着田不易面無表情的胖臉,假裝苦澀一笑道:“蘇師叔、田師叔你們也知道,我跟小凡情同手足,況且這一屆‘七脈會武’我也暗藏了一些私心,所以……”
田不易絲毫沒有動容,冷冷道:“所以怎樣?”
“我想要讓小凡在‘七脈會武’上一鳴驚人!就算他不能進入到決賽,至少我也希望他能爲大竹峰一脈爭一口氣!”
一邊這樣低聲說着,姜雨夜一邊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的道:“而且蘇師叔、田師叔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蒼松師叔爲人做事都極爲霸道,弟子自然也希望小凡他……”
話說到這裡,他便閉嘴不言了。
姜雨夜弓着腰,做着一副施禮的模樣,彷彿已經在等待着蘇茹和田不易的懲罰了。
而一旁的張小凡深埋下頭,眼裡只注視着身下那一片小小的近在咫尺的土地,沒有向旁邊再看上哪怕一眼,低聲道:“師父,對不起,請您懲罰我吧。”
衆人聳然動容,田不易更是氣得勃然變色,蘇茹皺了皺眉,道:“雨夜你可知擅自傳授同門‘太極玄清道’會有什麼後果嗎?”
“輕則面壁數十年,重則廢去道行逐出青雲。”
田不易冷笑兩聲道:“既然你知道爲何又要做出這樣的事兒?”
“或許這件事兒做的有些欠缺考慮,不過弟子自始至終都覺得問心無愧。”弓着腰,姜雨夜低着頭,用低沉的聲音這般說道。
聞聽此言,張小凡匍匐在地下的身子一顫,也不知道他此刻是什麼心情與表情,這個屋子之中,彷彿也有個人,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只聽他低着聲音,道:“一切都是弟子的錯,請師父責罰我吧!”
田不易霍然站起,咯嚓一聲,在他身下的椅子竟是四分五裂倒在地上,衆人變色,只見他對着張小凡怒道:“都是你的錯,嘿嘿,這可不是你一個人就能承擔的了的!”
張小凡猛地擡起頭來,看着田不易,只見師父臉上滿是怒意,但絕無一絲誇張表情,心中不由得一沉。
“怎麼會是這樣?”他在心中痛苦地念了一句,當初姜雨夜私自傳他法訣時,也並沒有告訴他這些啊。
這個房間裡像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人開口說上一句話。
只剩下了或高或低的焦急的喘息聲。
一個人的心,就在這片寂靜中,這麼靜靜地、冷冷地寒了下去,彷彿瘋狂卻這麼理智地看着自己,張小凡閉上了眼睛,重新垂下了頭,像是一個絕望的人慢慢踏出了最後一步。
“弟子不肖,請師父責罰!”
“砰!”
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般涌來,張小凡整個人向後飛了出去,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塵土飛揚中,落到地上,哇地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
衆人變色,以宋大仁爲首強撐着跪下,其他衆弟子都在田不易面前跪了下來,道:“師父,你饒了雨夜師弟和小師弟吧!”
宋大仁更道:“師父,我、咳咳,我,是我教導無方,才讓小師弟做了錯事,錯都在我,您就饒過小師弟吧。”
在衆人哀求聲中,田靈兒面含怒氣,一步一步走到張小凡的身旁,道:“爹、娘,小凡跟雨夜他倆也是無心的,請你饒恕了他們吧!”
田不易看着跪在腳下的這些弟子,又盯着還在牆角的張小凡,滿臉怒色不退,怒哼一聲,一甩袖袍走了出去。蘇茹看了衆人一眼,搖着頭輕嘆一聲,對宋大仁等人道:“你們都起來吧。”說着又看了看遠處的張小凡,對被何大智扶着站起身的宋大仁道:“你們去照顧一些小凡,我要去看看你們師父。”
宋大仁等人連忙道:“是,師孃。”
蘇茹又是一聲輕嘆,走了出去。
屋內,衆人面面相覷,半晌,姜雨夜緩緩走了過去,背對着衆人,扶起了張小凡,張小凡嘴邊有血沫流出,躺在她的臂彎裡,居然還笑了笑。
那一個瞬間,一滴清涼的淚珠,悄悄滴落在他臉上的血泊之中。
———快去投調查———
這時已是夜深,雲海之上,依舊那般雲氣飄蕩,美如仙境。
田不易站在廣場之中,昂首看天。
但見夜空繁星無數,月冷如霜。
身後,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蘇茹走到了他的身邊,擡頭看了看星空,淡淡笑道:“心情好些了麼?”
田不易哼了一聲,卻不說話。
蘇茹微微一笑,道:“你騙得過大仁、靈兒他們,卻只是瞞不了我。你那袖袍一拂之力,只怕是故意震動小凡的胸口經脈,好讓淤積在他胸口的淤血逼出體外,對不對?”
田不易看着夜空,一聲不吭。
蘇茹搖了搖頭,道:“都幾百歲的人了,怎麼還是這麼死要面子!”
田不易轉過頭來,瞪了妻子一眼,道:“你又不是沒看見,那臭小子跟什麼似的,‘師父,請責罰我吧!’”
他學着張小凡的口吻說了一遍,怒道:“明明是他錯了,居然還說得十分委屈的樣子,反而是我這做師父的欺負了他、逼迫了他不成?真是豈有此理!”
蘇茹回頭向住宿居所方向看了一眼,道:“我就不信你沒看出來?”
田不易道:“什麼?”
蘇茹淡淡道:“小凡也並沒有否認雨夜私傳的事兒。”
田不易哼了一聲。
蘇茹笑道:“你也看出來了罷。小凡這五年來呆在大竹峰從未外出,只能是我們門下弟子私傳於他。雨夜一向與小凡要好,
近幾日我觀小凡總沒事兒單獨修行,想必也是因爲這個緣故吧。”
田不易對妻子的話似是早已想到,臉上也沒什麼驚訝之色,但仍有怒氣,意有不甘地道:“就算是這樣,但你看張小凡這小子當着那麼多弟子的面,硬是頂我的嘴死都不說,真是該死!”
蘇茹失笑,輕輕拍了拍丈夫肩膀,嗔道:“你不也是死不認錯的性子,還去怪人家小孩子。再說了,小凡這麼做也是想要爲大竹峰爭光,這份心意很難得啊!”
田不易怪眼一翻,卻沒有再說什麼了。
蘇茹看了他一眼,道:“那你準備回去以後怎麼收場啊?背師偷藝這個罪名可大可小,要不我們看在雨夜的面子上,明日就讓小凡回到大竹峰,在後山面壁個三五十年也就是了。”
田不易怔了一下,哼了一聲,卻道:“好不容易我門下弟子纔出了一個、一個怪才,讓他面壁豈不是便宜了蒼松、商正樑他們,想也別想,明日不管死活,還是讓他繼續參加比試。”
蘇茹嫣然一笑,風姿動人,走上去牽起丈夫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你這人嘴硬心軟。”
田不易肥胖的臉上居然紅了一下,不過立刻回覆了正常,向四周瞄了一眼,道:“老夫老妻了,你也不怕別人笑話。”
蘇茹斜着看了他一眼,眼中滿是笑意,道:“怎麼,你現在做了首座便怕了麼?三百年前,也是在這通天峰上,七脈會武比試之時,你深夜偷偷跑到我住處把我叫到這裡,那時我師父真雩大師和師姐水月都在附近,也沒見你怕過!”
田不易嘿了一聲,笑道:“你師父真雩那時候有六百多歲了吧,早就老糊塗了,我纔不怕;至於你那凶神惡煞一般的師姐,我早就看她不順眼了,自己要一世孤單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拖着你不放,我恨她都來不及,哪裡還會怕她!”
蘇茹瞪了他一眼,道:“不許你說我恩師和師姐的壞話!她們對我可都是情深意重。”
田不易聳了聳肩膀,沒有說話。月光下看去,他矮胖的身子抖了一下,頗爲滑稽,看他神色間居然還有幾分洋洋得意的樣子,大有她們對你再好,你還不是嫁了我的意思。
蘇茹看在眼底,忍不住嗔了一句:“老不正經的。”
田不易心情大好,伸手拉住妻子的光滑如絲的玉手,緩步走在這雲海之中
“對了,我倒忘了一件要緊的事。”
“怎麼了?”
“那臭小子把一根燒火棍當做法寶居然還用得風生水起,剛纔只顧生氣忘了把那東西拿來看看了。”
“小凡他到底還是私自修行,於法寶操控運用上只怕所知不多,你看是不是找個時間指點他一下也好?”
“哼,看看再說吧。昨晚掌門師兄把我們幾個首座叫去,說是在與靈尊以通靈術交流之後,發覺靈尊似是因爲感覺到某個兇物煞氣纔有所動作,但後來卻再也找不到了。”
“那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找不到就是找不到了,靈尊至少也活了六千年,你師父六百歲就糊塗了,靈尊現在糊塗一些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