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樸卻是眯着眼,冷冷地注視廖時傑:“如果按照常理,我們這麼做的確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命運開玩笑,我也不諱言,我是知道現在許多‘上官’是什麼德性的,後三十年來的改制早就改變了經濟結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我黨的無產階級屬性受到嚴重挑戰也是必然,甚至可以說,由於財富和權勢的積累、代際延續,大量資源集中到少數人手中,在事實上已經出現了老百姓口中的‘趙族’階層,既然階級屬性都改變了,原本的革命黨意識形態產生動搖也是正常,加上諸多的經濟、政治利益捆綁,私有制下產生的囚徒效應,‘上官’們越來越向前朝腐化的國黨看齊也是必然,並不是許多人天性如此,而是客觀大環境的必然。”
廖時傑驚訝地張大了嘴,他沒有想到,孫樸居然這麼大膽,將這種大家都只在內心深處琢磨,卻不敢述之於口的東西搬到檯面上來講。
是的,名牌學府出身,要害部門工作的廖時傑,當然也學過本朝的本質之學,對於資本論,他也是通讀過的,也正因爲學得深刻,纔會知曉這個年頭的世道到底是怎樣形成的。
普通老百姓只會關注眼前,關注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過日子的東西,哪怕房價年年漲,物價不斷環比上升,cpi指數愈發臨界,貧富差距加速拉大,但只要活得下去,大抵上只會嘴上抱怨,最多社會上戾氣深重些,卻不會去深究這些現象產生的根本原因,也不會去思考這種變化所積累的矛盾和怨氣最終會演變成何等可怕的後果,更不會去思考如何改變這一情況。
因爲“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後三十年與前三十年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前三十年時期,老百姓是“在其位”的,也因此必須“謀其政”,真噹噹年大會堂中滿堂工農代表是不動腦子的泥雕木塑?只是因爲大民主對科學技術、人口素質、社會制度、所有制、生產力發達程度等諸多方面要求極高,連北方的紅色鄰居都沒那個條件實現這一要求,華夏從根基上就無法滿足相應條件,最終纔會在國內外各方勢力的反撲絞殺下失敗罷了。
可以說,前三十年探索之敗,正是敗給了客觀規律,敗給了生產力發展水平來不及滿足先進生產關係,無法爲先進制度提供充足的經濟基礎,敗給了落後的經濟基礎無法給予民衆充分的素質提升,使得少部分理想主義者的孤軍奮鬥如同無源之水,一旦作爲領軍旗幟的開國主席逝世,剩下的人穩不住局面,取而代之的後三十年到來也就順理成章。
後三十年的開啓,說是資本主義補課也好,路線改變也好,但一個事實是存在着的,那就是隨着大會堂中的民意代表慢慢被官員、資本家、知識分子等羣體取代,老百姓的代表已經從“位子”上退了下來,無論是想說話,還是想做事,都沒有了機會,既然想了、說了也沒有用處,老百姓還費那個腦子做什麼?
再加上社會節奏越來越快,各種壓力撲面而來,老百姓就更沒有精力去思考有深度的東西,也沒有那個條件去達成共識,這必然給了有錢、有權之人“代表”他們的機會,以至後來老百姓連集會的權利都被取消,進一步瓦解了羣衆的組織性,表現在外,就是羣衆一盤散沙。
這種散沙狀態使得權力和資源進一步向少數人手中歸攏,並且缺乏制衡和監督,在已經消亡的紅色毛熊,這少數人就是後來的寡頭們,在華夏,就是所謂的“趙族”。
而這種大環境之下,“聰明人”們當然知道,和寡頭或“趙族”們硬剛,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最多的“聰明人”恰好就聚集在政府等機構之中,於是乎,老百姓們痛恨的官官相衛、脫離羣衆、本應已經消滅的許多舊社會現象就重新出現了。
因爲官員們需要負責的不再是百姓,而是上司,爲你老百姓辦再多好事,剝奪的卻是更上層階級的利益,然後“我”就會迎來上層階級的報復,這個時候你老百姓卻無法爲“我”形成庇護,“我”這不是吃力不討好麼?
不好意思,“我”也想活下去,“我”也想過好日子,“我”不想落個沒下場,再說了,別看你們這些老百姓一個個罵得兇,可你們換到“我”的位置上,就能大公無私,捨得一身剮,將“趙族”拉下馬了?
扯淡吧,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性,你們罵,不過是因爲在臺上的不是你們,而是“我”,真要讓你們上臺,還不就是另一個“我”?“我”與你們老百姓其實是一體兩面的,你們是什麼樣,“我”必然是什麼樣,同樣,“我”是什麼樣,也會反過來逼迫老百姓成爲“我”這樣。
在這樣的惡性循環中,猜疑鏈完美銜接,一切都會向最糟糕的事態滑去,自然而然的,腐化、墮落會越來越嚴重,矛盾會越來越深刻,直到最後矛盾大爆發,誰都落不到好。
這也被稱爲“王朝週期律”,所有私有制朝代的興起和沒落都是一般無二的,但所有陷入這種螺旋陷阱的人們都身不由己,無可奈何,只可惜,等到新的“王朝”登上歷史舞臺,又會大概率向私有制深淵滑落,除非,如開國主席一代那般,真正的充滿理想、信仰、勇氣,和改變世界的宏偉目標,走公有制道路,並且滿足各種苛刻的客觀要求,最終改變持續數千年的分配製度。
正因爲看穿了這種無奈,廖時傑不認爲自己比逆流而上的開國主席等人更厲害,他便不得不爲自己的未來着想,這也是他“提醒”孫樸,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的原因。
而且在本意上,他是好心的。
別看孫樸現在大權在握,可看看他的職級,不過是個科長啊,爲什麼?因爲這樣重要的位置,肯定是要給某些重要人士的心腹來坐的,只不過一時間大佬們還沒談妥,才讓他暫代罷了,以後他肯定還是要退下來的。
那個時候,誰誰誰想到今天的事,一個心裡不痛快,不來報復就怪了,而且這種報復根本就用不着本人動手,高層只要表現個不爽的姿態,自然就有大批馬仔願意代勞,到時候孫樸還會有好下場嗎?恐怕連帶着他廖時傑也要倒黴啊。
只可惜,廖時傑沒想到孫樸居然直接將話撩開了,他愣了一會兒,苦笑着問道:“既然孫科知道這些,還……這麼執着做什麼?我們也不缺這麼點等待的時間,徒然得罪人,是不是得不償失了些?”
是啊,大家都知道這些,可大家都是無奈地活着,你何必這麼耿直,這麼天真,這麼憤世嫉俗?活着不好麼?
孫樸卻是淡淡地問道:“你以爲我們盤古是爲什麼被組建起來的?你以爲我們現在碰到的是什麼局面?你以爲我們的職責是什麼?”
他指了指廖時傑手中的文件,繼續道:“他們慢一步,造成的後果可能就是這南郊化爲灰燼,整個世界面臨巨大的危險,乃至世界末日,到時候,你覺得,你現在的小聰明,還有意義嗎?他們的權勢地位,還有意義嗎?那些蠅營狗苟的潛規則……還有意義嗎?廖時傑,你要搞清楚一件事,我們這個部門,是要做實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