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精疲力盡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裡看着張立憲和餘治像兩個走馬燈一樣地在師部穿梭問每一個人師座的所在。餘治最可笑每問一個人之前先要說“我是小余”然後遞名片似地掀開臉上的繃帶然後問師座在哪最後再得到鐵定的搖頭。我看得已經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盡力把自己靠着牆根否則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們比他才真正是沒得半分鐘休息。
後來我朦朧地聽見磕絆聲餘治和他幾個小兄弟把一張長椅搬了過來“團座坐下睡會。”
立刻便有人喝斥“怎麼把椅子架過道上?!”
餘治便掀繃帶亮名片“我是餘治。”
那邊便立刻換了語氣“小余你怎麼搞的?——要不要吃的?”
餘治老實而不客氣“吃的水蓋的都拿來。”
我把已經搖搖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門上都沒覺得這樣一身骨頭都要散了一般。我看着張立憲打着晃過來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還是我累得連眼神都在打晃。
死啦死啦“說話。”
張立憲“……師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說天亮才能回來。”
死啦死啦“那就坐等。”
“等”字脫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張立憲摸着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過去。我仍撐着困頓地看着他們沒半分鐘餘治便摸過來暈暈忽忽地掀繃帶亮名片。
餘治“……我是餘治。”
我悻悻地“……我是孟煩了。”
餘治“……哦錯了。”
然後他歪在張立憲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們一會三個襤褸的。狼狽的像從土裡和血泥裡挖出來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屍體然後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屍體。
活人在我們周圍來來去去就像我們在南天門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們活人的營生。
“都給我活過來!”
還沒睜眼就聽見死啦死啦這樣地大叫然後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睜開惺忪的眼他同時在推着張立憲已經橫在張立憲膝上的餘治滾到了地上。
我神智不清地抗議“剛閉眼兩分鐘!”
死啦死啦“是整晚上!”於是我看見明顯不過的晨光“怎麼都睡着了?虞嘯卿來過又走了!我王八蛋!”
他使勁抽打着他自己這個王八蛋我下意識地想抓他的手。
被他甩開了“追呀!”
於是我們亂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後。
我們抄着近路我們挑巷子走。我們從斜刺裡插出但晚那麼一步我們瞧着那輛吉普車揚長而去。
死啦死啦“師座師座師座師座……!”
跑沒了。我們喘着大氣追到他身邊我瘸着餘治拐着所有人都顛着。
死啦死啦“追呀!”
於是我們亂哄哄追在他身後。
我們跑的是崎嶇的山野。以便從弓弦抄上弓揹我們在山崗上猛跑猛顛的時候能看到那輛吉普車的遠影。我們只跑得連腿子帶心帶肺都不當自己的往常我們就跑吐了現在連吐的時間都沒有。
我們是天底下最賤地賤人當虞嘯卿挾全師要員爲我們搭出一座橋時我們給了他生平最大的難堪現在我們追過整個禪達吃他汽車的尾煙。
餘治一個沒把穩直從山道上滾了下去。這倒也好對跑脫力的我們來說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滾在那輛吉普的必經之道上累得那車一陣子急剎否則餘治只好真身不辯地被他家師座地駕車輾做兩截。
餘治爬起來。確切地說還沒爬起來是爬跪在地上。我沒瞧見虞嘯卿坐在車上只瞧見一個慍怒的司機和扶着車載機槍以策安全的護衛。
餘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繃帶儘量讓對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臉“我餘治啊!師座!”
張立憲也是滾下來的滾到了餘治身邊他倒是站起來的“師座!”
我和死啦死啦打着出溜滑拿屁股下來。我很不幸地滾到了路溝裡。我瞧見車上兩個人很茫然地看着車裡。然後虞嘯卿現身——車上綁着一副擔架我們的師座大人就蓋一張毯睡在擔架裡。他瞧着我們。有些惱火但並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樣他也許不知道我們在追他的車但他一定知道這件事情。
他看了看跪着的餘治站着地何書光正在地上打滾的死啦死啦和正從溝裡爬出來的我。
虞嘯卿“做什麼?我很忙。”
他冷淡得我們只好看着他發呆。
虞嘯卿已經覺得浪費不起這個時間了他揮了揮手車發動他甚至沒下他長了輪子的牀。
死啦死啦“迷龍。”
虞嘯卿“誰?”
我大叫起來“你記得他的!你說對着死亡能那樣舞蹈地就是你打心裡拜服的戰士!你會忘了一個你從心裡拜服的人?我都不會!”
虞嘯卿沒吭聲臉上浮現出一種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間的迷茫。
張立憲一邊把摔得災情慘重的餘治扶起來一邊看着他的師座“您記得他才說不記得。”
死啦死啦“你讓我們在南天門等了三十八天現在能否給我們三十八分鐘?”
虞嘯卿“三十八分鐘後我該在西岸和友軍師長碰頭。”但是他從他那張全禪達獨一無二地牀上蹁腿下來了“快說吧。”
死啦死啦“你確實很忙日軍頓失天險我軍**竹內聯隊和他那殘兵之後的整個師團等你去攻克。你現在忙得睡覺時都要從這個地方到那個地方所以……還要費時間說嗎?你知道的。”
虞嘯卿猶豫了一會“我知道的。”
死啦死啦“幫幫他怎麼都行別讓他死……你知道嗎?他是最不該死的人。”
虞嘯卿“……理由。”
死啦死啦“都是沙場搏命的人能否就說沙場搏命的調調?”
虞嘯卿“說。”
死啦死啦“你派了他一個必死無疑的敢死隊長他活着回來了。你就不能再給他死。”
虞嘯卿愣了一會看着路邊的地溝我倒更覺得他是不想我們看見他的表情。
虞嘯卿“我很忙。”
死啦死啦“知道。隔着十米遠都能聞到師座終得大展拳腳的味道。”虞嘯卿瞪他死啦死啦涎笑只是笑得絕不那麼自然“我以爲已經跟師座混得……很開得起玩笑了。”
虞嘯卿“我會盡快給你個交代。”
張立憲“多快?師座已經有幾十個人想把他切碎了零賣明天就會是幾百個!”
虞嘯卿一邊上車一邊答非所問“小張小余戰事緊得很我需要用人。”
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張立憲和餘治都愣住了他們怕已經想過一萬遍怎麼對虞嘯卿了。想到現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
死啦死啦“他們在我這裡一點用也沒有。車上還能坐人他們去了就能派上用場!……去呀去呀!”
他倒是踊躍得像個小丑虞嘯卿蹬在車上看了看我們我們就像用過的掃帚但張立憲和餘治在猶豫於是虞嘯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複雜最後他拍了拍他的司機。
我們瞧得見虞嘯卿在車開時熟練地登榻顯然他將按計劃在路途上補足他的睡眠。
泥塑和木雕動了起來餘治是泥塑因爲他開始哭泣經過南天門上的歲月後張立憲倒是能熬了許多他心不在焉地拍着餘治的肩一邊和我們往回走。
死啦死啦後來又回頭望了望虞嘯卿地車在前路上已經成了個小小的遠影。死啦死啦有種瞻望前世地惘然後來他再也沒有回過頭。
張立憲“你幹嘛不告訴他迷龍殺的是一個臨陣脫逃……”
他沒再說下去了因爲我臉上的表情無疑在表明他說了句蠢話而張立憲迫不及待地說了蠢話。爲的只是自己不要象餘治一樣潦倒。
我“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則纔不用那麼刻意地閃着我們。”
餘治“師座絕不是那樣的人!”
我看着我看見又一個何書光對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着那個人是他的底限。我儘量讓自己柔和一點。
我“好餘治咱們別吵架。你的師座只是被你們給慣壞了他真以爲你們是爲他活的了……”
餘治不吵架。餘治跳上來就掐我脖子。張立憲死活把他拉開拼命讓他平息下來。
張立憲“回去吧。小余。”
餘治“回哪?!我們現在回哪?他們有川軍團可以回我們回哪?”
張立憲啞然了。我們仨聽見個死樣活氣的聲音“噯你們要不要回禪達?”
我們嗔怪地瞪着死啦死啦他老哥的語氣和提議都實在太他媽的不切題只能說丫象壁虎的斷尾一樣又在慢慢恢復了。
死啦死啦“你們真幫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着“有兩個人在南天門上的時候不是發夢都想着禪達?”
就他那不懷好意的語調我和張立憲都知道他指的什麼了我和張立憲迅速對望了一眼發現對方也在看自己連忙又把眼睛轉開。
然後我們倆異口同聲“不去!去禪達做什麼?”
死啦死啦開步走“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
離得帳篷老遠我們就看見憲兵隊的人散得很開他們倒是什麼也沒做只是觀望着阿譯、喪門星、克虜伯他們和新來地整幫人對峙。新來的那幫傢伙荷槍實彈要衝到日軍陣裡怕是一點不會落下風可他們現在衝到了這裡克虜伯已經祭出了那挺勃朗寧機槍本得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被他端在手上拖着半條彈鏈看起來倒也着實嚇人——那是我們剩下唯一還稱得上武器的東西。
他們要做什麼和我們要保什麼都是明擺着的事。也沒人廢話。我們幾個從兩方中穿過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們掂在手上地砍刀那是美國人造來開山砍樹的工兵砍刀用來砍迷龍這樣結實的胳膊只怕也是一刀兩斷。
死啦死啦“列位哪來地回哪去。槍拔出來這麼久還沒打就插了回去省得還要擦槍。”
打頭的那個就一臉痞氣地應對——他和死啦死啦兩個簡直像在比痞“團座名聲在外啊連虞師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過連虞師座都敢得罪了我們還怕你什麼?”
死啦死啦“我得沒得罪師座又是你們搞得懂地?不知道我一向是個冷熱交攻地命嗎?”
打頭的那個就笑“原來是個打蛇隨棍上地主啊。不過我們可不是虞師的你就跟虞嘯卿穿一條褲子又幹我們鳥事?”
我已經瞧着要勢頭不好我湊着克虜伯低聲“打個連發。一個連發這幫散人直接散黃。”
克虜伯低了頭給我一個苦臉“鬼的連發啊。槍管子都燒變形了。一發子彈活活凝在裡頭了。”
我只好瞪餘治。餘治還有些積怨地攤攤手“我哪裡知道。”
死啦死啦已經在那裡被人指着鼻子猛退退了兩步。一腳放上了人的襠那傢伙活活被踢癱在地上然後死啦死啦往上衝了一步把刀搶到了手上他揪住了那位地頭髮拉得那傢伙露出了頸根。把一把砍刀揚了起來。
死啦死啦“帶刀不帶針線?我這一刀下去你腦袋還縫不縫得回去?”
那傢伙就忍着痛涎笑“沒得用老哥我們這一攤哪裡的都有都是覺得上去搏不如下來拼你砍我一個根本沒用。”
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確實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動了這根本就是一夥長了九個腦袋地亡命之徒現在他可真到絕境了。
後來我們聽見車聲、腳步、口令、拉栓上彈——這一切全來自視線被遮住的人羣之外和我們對峙的人們掉了向。但新加入的第四夥根本沒容他們對峙一隊排槍在原向候着另一隊插入我們中間把憲兵隊和兵痞們與我們徹底分開一帶隊的是昨晚上被張立憲叫作小猴的那個年青軍官。
小猴“師座有令這是川軍團駐地。尋釁滋事者以戰前亂紀罪處治!”
那幫傢伙倒來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猶豫地就屁股向後轉了死啦死啦放在抓在手上地那顆頭還幫人把一頭茅草揉平了些那位倒也領情。點點頭就走。
剩下的是從昨天盯我們至今的憲兵隊。理直氣壯地站在那裡那位小猴立刻就盯了過去“怎麼還不走?”
憲兵“……我們是副師座派……”
小猴“我們是師座派來的。還有什麼?”
憲兵也見機得快。亂世總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
後來我們就看着那兩拔人散去。小猴轉過了臉來立刻便讓我們明白張立憲們爲何給他個如此稱呼他從表情到動作着實是有些猴性。
小猴“立憲哥餘治哥。嘿嘿。”然後他看着克虜伯便又正色“你那個機槍也要繳要不我們可說不過去。”
克虜伯積極地便把槍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
張立憲就一直在納着悶“小猴怎麼回事?”
小猴“不知道。”
餘治“你猴子變的呀?不知道不知道。”
那個小年青的一臉興奮和快樂僅僅是能和舊友重逢就讓他如此快樂“就是不知道啊。師座從西岸來了個電話叫帶人來盯着你們不能教別人給欺侮了。我知道什麼?”
那就夠了我瞧着張立憲和餘治的一人一半臉一個是沒了知覺另一個是繃帶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里露出個難以言喻的笑容。
我也很快樂我吁了口氣看迷龍呆着的帳篷一個小腦袋在那裡探頭探腦。
我“嗨你來做什麼?”
雷寶兒衝我瞪了幾眼消失了。
阿譯“迷龍他老婆來了。差點就讓人當面把她丈夫碎剮了好險。”
我也跟着附和“好險。”
我下意識去瞧死啦死啦地臉在那張臉上卻瞧不見半點釋然之意。
暮色漸沉小猴他們那幫特務營的帶來了些食物讓我們埋鍋造飯就剩下這麼些人一口鍋就夠了。
連刀都沒得了的喪門星弄了個竹筒拿出在馬幫練就的本事吹火他從煙熏火燎中鼻涕眼淚地擡起頭來順眼兒溜了一眼對岸的南天門然後他就愣了。
喪門星“他們在埋我們!”
我們譁一下炸窩了沒人覺得他有語病倒是覺得他說得實在再貼切不過——沒錯對面山上正在埋人遠遠地那些小影子們像螞蟻一樣刨着坑大部分是不穿軍裝的從本地徵來的義夫。
我們呆呆地看着他們埋我們。
三十八天來南天門上的彈坑多過死人仵作們聊盡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軍推進大坑單個地我們埋進小坑。
克虜伯“連個碑都不得給嗎?”
喪門星小聲地抱怨“這回頭誰跟誰呀?”
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綁在貼身地骨殖硬硬的還在喪門星寬慰地嘆了口氣他的兄弟是幸運星。
張立憲“敬禮!”
我們被他們嚇得回了頭張立憲已經把他們所有來自師部的人列了隊刷刷的一個敬禮。我們看得清楚不過因爲他們敬禮時我們用屁股對着南天門我們覺得很沒趣便散回我們的鍋邊。
張立憲只瞪我們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導致嘴上就不好對我們說什麼。
克虜伯“噯說好了呀以後再看到這個山只要想上邊埋着我們弟兄不準想還有日本鬼子啊。”
阿譯就悶悶地“我會的啦。”
我們繼續造飯後來雷寶兒被這大火堆吸引出來了在我們中間跑來跑去我們每一個人都作勢要撲住他惹得他如一個人在守着南天門不過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會讓我們任何人撲住。
我偷眼瞟着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們大呼小叫還是張立憲們敬禮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現在他睜開眼了了無睡意他爬起來幾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們已經不再看的對岸。
後來他猶猶豫豫的用在他身上很少見的猶豫猶猶豫豫向對岸敬了半個禮——並且搶在我們沒發現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