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死啦死啦不吭氣,僵在那裡,僵了那麼久,雷寶兒也對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裡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着頭,一雙肘子做着支架,撐着顆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煙的腦袋。?

迷龍老婆:“……其實迷龍從來就不愛打仗,他怎麼也要跟你們一塊呆着,就因爲他喜歡跟你們一塊呆着。”?

死啦死啦側了側頭,就看見迷龍,迷龍就站在院子裡,好像從來就沒離開過這個院子。那個無憂無慮的死鬼在看他的兒子玩球,球向他滾了過來,迷龍低下身子,想用手攔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後邊的雷寶兒一起從他的身上穿過,於是迷龍也傳染了與他相仿的神情。?

死啦死啦轉回了頭,驚慌地看了迷龍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見,他嚷嚷得歡,現在他終於看見,他看迷龍老婆時帶一種“你看見了嗎?”的表情,但他沒吭氣,其實他是個無神論者。而迷龍老婆根本沒往那裡看,她不需要看。?

迷龍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見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樣。這是他的家,你想着他,就看得見他。”?

死啦死啦沒說話,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發抖,杯麪上泛起了波紋,不是害怕,而是冰涼,一個世界被翻覆了,卻又不給任何新的,那樣一種冰涼。?

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很多時候他木然地看着迷龍老婆,而迷龍的老婆同樣木桅,有時候他去看迷龍,迷龍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龍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計上時有點憂鬱,因爲他已經永遠不可能讓自己的家有他吹噓過的排水檐。?

“走吧,你走吧。”迷龍老婆說。死啦死啦很遲鈍地看了看她,像看一個鬼魂一樣。活人和死人一樣的眷戀和感傷。?

死啦死啦:“……你走吧。”?

迷龍老婆:“走吧,別總來看你已經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這麼幹。”?

死啦死啦:“……你走吧,換個地方。他在你心裡了,在你心裡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個死人一起過日子。”?

死啦死啦早已經站了起來,因爲迷龍老婆已經逼了過來——雷寶兒在玩球,迷龍一無掛礙地在那裡琢磨怎麼繼續自己未完地活兒——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過來的是個生人還是鬼魂,他們倆說話都像是在對着空氣臆語。?

迷龍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過日子是你這種人給我們的賞賜。”?

死啦死啦:“別呆在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

迷龍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着你還算是個好人。”?

她推擻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個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個脆弱的瓷玩意兒舉在他和迷龍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終於找到一個憑仗。?

茶已經喝空了,只剩了些茶葉。?

迷龍老婆:“沒有了。毒藥喝完了。我原諒你了。”?

她推着他,把他從堂屋一直推過院子。推向院門。死啦死啦瞪着她,瞪着迷龍,瞪着雷寶兒,他虛弱得要命,手上抓着一個空空的茶杯。?

最後他被推到了院門前,門虛掩的,迷龍老婆幫他把門打開。?

迷龍老婆:“走吧,別再來了,我原諒你了。”?

他被輕輕推出了院門,他站在門坎之外。門坎之內也許是他所有的舊日,他呆呆地瞪着迷龍老婆,也瞪着她身後的——迷龍在那裡打量着自家地屋檐,一切象他生前一樣,只是他的世界似乎與世隔絕?這個愛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

迷龍老婆:“我原諒你了。我在你身上聞到迷龍的味道……死人的味道。”?

門關上了。上了閂,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門,門裡邊有一個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個活的孩子,和他不在地老爹。?

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那道門。渾身癱軟。?

我帶着我的沮喪回來。我遠遠就看見死啦死啦用一種見了鬼一樣的步伐逃進巷道里,那不奇怪。幾乎是每回來之必行。我追在那傢伙身後,那傢伙倒溜得比兔子還快,我剛跑到巷角他已經轉了下一個拐角。?

我:“你不要跑!全顛下去吐都吐不出來!”?

沒得迴應。我追着那傢伙,那傢伙跌跌撞撞,有時失魂得撞在牆上。他整個就一隻被煙燻暈頭了的蒼蠅,可就這樣,我一個瘸子又如何追得上兩腿完好的人。?

後來他消失了,迷龍的家就在禪達這座無牆之城的邊沿,我跑到了巷道的盡頭,看見巷頭盡處,城外遠處碧綠油油的農田。?

我從巷道里跑出來,看見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間。本地人一向願意把死人喪得離住家近點,於是他也站在荒墳之間,一場拖得太久地戰,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他站在疊疊的墳堆和墓碑之間,長明燈和殘香冒着冉冉的煙。?

我愣了一下,但屍堆裡爬過的人,真拖具死屍來怕也只會讓我愣得一下。我猛撲了過去,捶他的脊背。?

我:“你吐啊!再不吐出來就全完啦!”?

我使了那麼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僂起來,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來了。他抱着一個墳頭開始嚎啕。?

現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帶這樣的。?

我:“你是要水?我去找水!”?

沒有理我。只有嚎啕。?

我:“……這是誰的墳啊?你跟做孝子似的?”?

他嚎啕,嚎到拿腦袋撞墳頭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個死人!死了那麼多人!”?

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頭,那顆頭眼淚鼻涕加了雜草墳土,真是不像人樣,哪個嚎喪地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擔心着:“……那個刁婦是不是給你把藥換啦?!”?

死啦死啦:“沒有啦。喝完啦。沒有藥啦。”?

我扳住了他的頭,湊到他嘴邊去聞。是的,沒聞着那種辛辣得讓人作嘔地氣息,倒是泡溫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黃味淡淡地還在。我放開了他地頭,不用擔心了,我悻悻地找了個潔淨處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愛惜。?

我:“上等人的味道嘛。還發什麼瘋?嚇死我了。”?

死啦死啦:“……我被原諒了。”?

我傻笑,因爲他經常就跟我們這樣傻笑:“無聊。”?

死啦死啦:“我們去哪裡?”?

我:“不知道。是你蹦出來的,你說,你給我們領道。”?

死啦死啦:“……我是個天才。什麼短兵相接,百戰百敗。全是放屁……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樣子……我是這麼一個天才。”?

我蹭過去瞧他,他趴在墳頭上,呆呆癡癡的,卻說着這麼句話。?

我:“這麼狂?”?

死啦死啦:“我在心裡是跟自己這麼說的。”?

我嘿嘿地笑:“本來該有的樣子?你記得本來該有的是什麼樣子?”?

死啦死啦:“草是綠的,水是清的,做兒女地要盡個孝道。你想娶回家過日子的女人不該是個土娼,爲國戰死地人要放在祠堂裡被人敬仰,我這做長官的跟你說正經話時也不該這麼理不直氣不壯。人都像人,你這樣的讀書人能把讀的書派上用場,不是在這裡狠巴巴地學作一個兵痞。我效忠的總是給我一個想頭。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變,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還欺凌弱小的人改變。”?

我:“你就一直在欺凌我們這些弱小。”?

死啦死啦:“我只想你們變上那麼分毫。”?

我:“你說的這些東西我要問獸醫有沒有看得到。”我對了空中嚷嚷:“獸醫,你看到了嗎?”我低了頭對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別發渾了,起來起來。鐵柺李拐起來。”?

他把自己撐了起來,這回是他跟着我,很能滿足我的虛榮。我們在荒墳裡覓着路。?

死啦死啦:“我很清醒。”?

我:“得啦得啦。清醒糊塗都不過是咱們在自以爲是。”?

死啦死啦:“去哪裡?”?

我:“餓啦。去吃虞師座賞的飯。去收容站。”?

死啦死啦:“幹什麼要去收容站?”?

我:“因爲我們只有收容站。”?

死啦死啦:“收什麼?收的什麼?”?

我:“收我們磨成了針尖子的那點雄心。”?

死啦死啦:“容什麼?”?

我:“容我們這些針尖子。誰也不服誰,永遠針尖對麥芒。”?

死啦死啦:“你爲什麼不服我?”?

我:“因爲你跟我一樣糟糕,比我還糟糕……你有完沒完?”?

死啦死啦:“那你幹什麼又要容我?”?

我:“……因爲你比我還糟糕。跟我一樣糟糕。因爲你容下了我……還有,你再說我撕了你的嘴。”?

死啦死啦:“煩爲什麼要了?”?

我怪叫一聲,撲了過去,形同自己找跤摔,他彎了下腰,讓我衝在他肩上。然後把我掄在墳頭子上。?

死啦死啦:“打不過幹什麼還要打?”?

我揉着我的腰。這一刻我覺得我被郝老頭附了體,僅僅在腰的感覺上:“……聰明人幹嘛要說蠢話?”?

死啦死啦:“禪爲什麼要達?”?

我爬起來在荒草間尋覓一件武器。我找到了一條樹棍子:“等着啊,小太爺這就把你該得地給你。”?

死啦死啦笑着:“如果把我該得的給我,我就只好在南天門上挖一輩子的墳墓。”?

於是我便舉起了樹棍子揮舞:“我讓你瞧瞧啥叫本來該有的樣子!”?

他呀呀地叫着逃跑,兩隻手臂張開了如飛鳥一樣。我呼嘯着在後邊追殺。?

我只知道事情現有的樣子,搏命地時候已過,日子像是河流,什麼也不須做,只要等着上流的那條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這叫苦盡甘來。虞嘯卿是那條船,漂到我們從幾千個死鬼中走出的十幾個活人跟前。?

張立憲偷偷地推門進來,並且忙於收攏那臉怔忡的神色,他總做這種脫褲子放屁的事情。這裡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來時有一多半的魂還在異地。?

然後他便嚇了一跳,因爲所有人都坐在這屋裡,看着我在一塊板上拿煤灰刷刷地寫。?

餘治忙着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

張立憲便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着頭給狗肉理毛地死啦死啦:“有多大?”?

餘治:“正在寫。”?

我把板端了過來,先掃了張立憲一眼,我的恨意還沒去盡,可現在要說地不是這。我讓大家看我剛寫的板,老規矩,對一多半是文盲的羣體你還得出聲念。?

我:“我——們——吃——夠——了——……”?

立刻便噓聲一片。?

克虜伯:“我吃不夠。”?

喪門星:“人活一口氣,有氣就要吃飯。哪裡吃得夠?”?

我把板子調過來,接碴的話寫在那邊了:“——皇——糧——嗎?”?

就沉默很久。一個個瞪着那塊板,後來阿譯開始囁囁嚅嚅。?

阿譯:“孟煩了,你給大家解釋一下好不啦?”?

於是我開始解釋。我模仿着虞嘯卿、死啦死啦和我自己,儘量讓這看起來像一場玩鬧,弟兄們也笑得很給臉,儘管他們知道這並非玩鬧。?

虞嘯卿這娃越來越象唐基。唐基很有數太有數,虞嘯卿也越來越有數。他知道一切都已註定,我們將在後天接受授勳和授銜,沒去走他搭的橋,可我們將成爲這場戰爭中第一批被授勳的人。?

我:“……有空把你們那身皮都扒下來洗洗,後天就都不是叫化子啦。”?

他們已經不再笑了,而是滿臉謹慎地聽着,謹慎得就像頭上頂了一碗惟恐摔下來的水。我在地上揀小石頭子兒摔克虜伯的一身肥膘,因爲那廝已經開始脫衣服。?

阿譯:“我用完了我的肥皂……誰有肥皂?皁角子也是可以的。”?

他們窩窩囊囊地就往外擁,倒像這幾年握地不是槍桿子而是鋤頭。沒說是,也沒說不,我在他們後邊豪氣干雲地吵吵。?

我:“是爺們就說是或者不!別給我聽娘娘腔的會意格!”?

沉默。我對着十數尊沉默的屁股,屁股們沉默,因爲赧於認同。?

喪門星:“……我有皁角子。得我先使完了纔給你。”?

然後他們又活了過來,嗡嗡着出去了。我最後看見的是落在最後的張立憲和餘治,餘治又在垂淚了,被張立憲拍打着肩。?

我:“……孃的,硬骨頭是因爲沒得第二條道走。我們都比自個想地還賤。”?

死啦死啦往後一仰,收容站的好處就是這個。你往哪一仰。哪兒就是牀。?

我:“你洗洗睡吧。”?

他蹬掉了鞋子,照我蹬了過來。那是嫌我多話。?

我:“哦,不用洗啦。?

咱們今天已經洗得轉世爲人啦。”?

於是我成功地捱到了另一隻鞋子。?

烈日炎炎,李冰一邊擦着汗一邊小跑,他的目標是那支穿着軍裝的樂隊。?

李冰:“奏樂!”?

於是咚咚咚,鏗鏗鏗地便開始演奏起來,虞師就算七拼八湊了一點總也是個美裝師,奏的就算跑調了點總也是西洋樂曲,洋洋灑灑的一首《輕騎兵進行曲》。?

我們戳在那,站了個拉稀一樣的悽慘隊形。死啦死啦站在我們之前,我們剩下的傢伙們又站了個橫隊。爲了讓我們看起來別那麼慘,虞師又調來了按整連計算的人,厲兵秣馬地排在我們的身後,這讓我們看起來像是那幾連人地領隊——或者是那幾連人的俘虜。我們很熱,而且洗乾淨的爛布穿在身上實在很顯眼,我們身上都浸溼了,衣服貼在背上,汗水滴在腳下。?

站久了,已經讓我們有些恍惚,我們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那片熱鬧,前邊站的人比我們背後站地人更多,層層簇簇的,簇擁着新搭出來的那個臺子,臺子不奢華但是紮了很多青枝和鮮花,於是它看起來不像個講話臺而象給死人搭的靈臺——我相信這是虞嘯卿的本意,而且臺額題的字居然是用白紙做底地,我想也是虞嘯卿地手筆,“壯哉千秋”,就這麼四個字,別人不敢象他這麼簡潔。?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三十一章 第六十五章 第七十三章 第六十六章 第三十五章 第九十九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第四章 第五十五章 第六十八章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九十三章 第五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八十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第七十五章 第二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十八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第十七章 第三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三十三章 第六十五章 第五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五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第九十七章 第一百零五章 第三十章 第六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第一百五十二章 第九十五章 第一百十六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章 第一百零八章 第72章 本書轉截於第一百一十二章 第八十七章 第七十八章 第十七章 第五十六章 第一百六十章 第八十八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九十九章 第一百十五章 第二十章 第五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二十四章 第三十一章 第九十四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一百四十六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八十六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第三十四章 第六十五章 第十四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第一百零九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