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
牛騰雲搖搖頭,“不是吧。”
我走向了戰壕,找到了一個罐頭。阿譯啊阿譯,我們在南天門上被餓瘋了,於是他做了團長便永遠囤積着食物,阿譯啊阿譯。
我把罐頭打開了,狗肉知道那是爲它而開的,便瘸了過來。我把罐頭放在它的嘴下,摸着它瘦瘦的骨架和髒得不像話的皮毛。
我小聲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別跟着我,這兒不用你,這兒不用殺人。”
牛騰雲,蹲在戰壕邊,看着我們:“我說,你可以帶着它。”
我:“是野狗。”
牛騰雲:“是你的狗又不是老鄉的狗,七連又沒說不讓帶狗。”
我有點不耐煩:“你根本不懂它!”
牛騰雲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條狗嗎?”
於是我同意:“對,就是一條狗。”
我們又再度行走於中原大地,帶着輕傷員和補充的兵員。我揹着槍,走在中間。驢子和學者應該走在中間。
七連的驢車終於可以用來拉該車拉的東西了,因爲七連第六百個兵終於決定步行。
“煩啦煩啦!”牛騰雲叫着追了上來,“給兩夾子給兩夾子!”
他在我本來就存貨不多的彈藥袋裡掏弄着,把剩下的全拿走了。
我說:“你也給我留一夾子吧!”
牛騰雲哼哼着說:“你是我抓的,你是我帶出來的。”
騰雲駕霧現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槍,我的彈藥配給全被他給開銷了;其二……
我們伏在戰壕裡,那邊的機槍又打得轟轟烈烈。
我開始解棉衣釦子,牛騰雲看見我的動作就從射擊姿勢改成了仰面一躺。順便拍着我表示讚賞,“你不錯,你正經不錯。我家快收麥子啦,正缺人。你來玩兒吧。”
玩有兩個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麥子缺人,你來幫收麥子吧。我不會收麥子。
於是我站了起來,攤開手,讓人看見我土布棉衣下的勳章。
我遠遠地看着那條街道,它很軍事化。街頭被工事和鐵絲網壘得層層疊疊,它還沒有經過戰爭地薰燎。但就那些戒備森嚴對着我的槍口和後邊操槍的人,一觸即發的事。
於是我預先就站住了,脫下我的棉衣。我已經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騰雲就在我身邊,我把衣服交給他,然後示意他退後。他退得信心滿滿。倒好像在一邊望閒。
然後我走向那條街道。
沒人跟我說話,只有人端開鐵絲網讓我進去。
我走進了這條街道的縱深,這地方讓我茫然,它被那樣層層疊疊地把着頭,縱深裡卻在過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沒,街邊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曬的衣服,這不像戰場,倒像是慵懶的禪達。
我打量着街邊晾的一排軍裝,沒人管我。我看見一雙女人的腳在衣服那邊出沒,後來小醉從那架子衣服後出來,她去端她的水盆,一個勤務兵樣的莽小子立刻用衝刺速度跑過來,把那盆水從她手頭上搶跑了。小醉順手敲打了那小子的頭——她大着肚子。
然後她看着我,連詫異都沒有,她開始微笑。於是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隻腳踹上了我的屁股,夠重的,還穿着大皮靴。我轉過頭。看着張立憲站在我的身後,又一個上校團長。
“小子,別看我老婆。”
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
“你不要廢話了,我連開口的機會都不會給你。”
我更加悻悻,“那好啊。”
張立憲便綻開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躍的臉笑,“久仰有個傢伙巧舌如簧,而且爲人很煩,所以你沒開始煩我之前我已經決定投降——都安排好啦。”
“不是投降,是投誠。“我不再悻悻地盯着他,“是去和像你一樣的人擁抱。”
張立憲看着我,“這是你常說的套話?”
“全文字版閱讀,更新,更快,盡在文學網,電腦站:ωωω.支持文學,支持!套話也有不騙人的套話。還有,如果你從現在就是光榮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了,拿起槍之前先看一下,對面要是你的朋友,儘可能把你的朋友說服過來。”我說。
“我會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張立憲張開手臂,“那現在和像我一樣的人擁抱一下。”
於是我們擁抱,小醉把我們的手撕開,她加入了進來。
我們擁抱得很不愜意,因爲兩個粗手大腳的傢伙必須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場戰爭中最愉快的記憶。
後來他們走了,這條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着空空的街道。
他們小兩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樣的事情。我們有一個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見一次虞嘯卿,我們相信能把他說服,說服他就是說服一個軍。可這是個像親手擊斃竹內連山一樣是個妄想,直到戰打完我們也再沒見過虞嘯卿。
我穿着那身已經卸掉了所有銜識的解放軍軍裝,這年頭這樣穿這身的人實在太多太多,於是我也變得普通至極。
牛騰雲蹲在通鋪上,眼睛紅紅的,看着我。
爲了安慰他,我便從我已經卷好的鋪蓋裡掏了掏,把那一整個小布包遞給他,“這個給你。你要很久啦。”
那是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勳章,我用它預備着把牛騰雲的離情變成驚喜。
牛騰雲果然驚喜起來,“真給我啦?”
“過日子啦,用不上啦。”我說。
他到了窗戶邊的亮光處,一個個研究着那些花紋和鍍金,我便趁了他不注意拿了鋪蓋悄悄地離開——那小子一向麻煩,非常麻煩。
七連的第六百個始終沒對六百這個數有什麼特殊感情,因爲他的記憶早被三千個佔滿,佔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個死人。
可我不得不說我很喜歡他們,非常喜歡他們。以後屬於他們。
我的鋪蓋挎在肩上,拿着一個油紙包。走到一個池塘邊,警惕性高一點的人一定會把我當作特務或者是賊。
我壓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
狗肉從草棵子裡鑽了出來,髒不拉唧瘦骨嶙峋,傷痕累累,唉,這條野狗。
我把油紙包裡的熟肉餵給它,它狼吞虎嚥時,我從鋪蓋卷裡掏出我的潔具,就着塘水給它洗澡。狗肉不大高興,它不喜歡被人這樣洗。
我邊洗邊說:“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乾淨點。嗯,都完了,完事啦,我們要回家啦。”
我和狗肉,一個瘸的人,一條瘸的狗。我們行走在蒼原之上,我們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樣,我們一直走到我們周圍的世界從滄海變成了桑田,從平原變成了滇邊永遠連綿的山巔。
我還在巷子裡,便聽見我父親的嘈雜,“……走一隊,又來一隊!偌大的中國,還放不放得下一張安靜的書桌?!”
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見我父親,在對着一隊和我穿同樣衣服但是還有領章的人們吵吵。我母親一臉難堪地企圖把他拉回去。我的父親看見了我,愣一下,老臉居然發紅,一聲沒吭就回了院子。
我母親站在那裡,看着我。愣着,啞着,我們家人習慣壓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終還是顛顛地迎了過來時,居然在扯剛纔的瑣事,“你爹自己追出來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沒惹他……”
“媽。了兒回來了。”我說,然後跪下。
狗肉在旁邊嗅着我媽。那些和我穿一樣服裝的傢伙竊竊私語地離去,他們一定在說封建殘餘,但是管他呢?我這輩子從沒跪得這麼心甘情願過。
我把書桌搬到了院子裡,擦擦洗洗,這事做起來很費勁,因爲只有我一個人。
我把洗乾淨的桌子拖進來,放進這間已經被我收拾得窗明几淨的房間,還是很累,還是隻我一個人。狗肉在旁邊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這事它幫不上忙。
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着屋子叫喚:“爹,桌子放好啦!”
我爸沒回應。
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掃這個曾經居於迷龍,現在屬於我的家。
我擦着那張已經很久沒有人睡過的大牀,它大到要擦到中間那部分時我都得趴在上邊,我只好趴在上邊,然後一聲巨響,牀塌了。
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
我說迷龍帶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話,是不對的。他又沒掠走我們的記憶。
入夜,總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點了小燈,關上了門,在屋裡給自己擦澡。我已經很髒了,真的很髒,倒是早已經習慣這種髒了,但往後的日子最好不要習慣。
我忽然覺得背上發毛,我轉過身。
我父親不知道什麼進來的,伸着一隻手,看得出來他是試圖觸摸我身上的傷口,肩頭的腰間的腹部的腿上地,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滿目,他還是頭遭見到。
這我可受不了,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儘量把自己縮成一團。“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
我父親仍然伸手過來,碰了碰我肩上的傷口,那來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門下的窺探。我父親輕成了那樣,恐怕他當那個傷口是剛打出來的。
然後他悄沒聲地出去了,開了門出去,再輕輕帶上房門,帶房門時我看見他揩掉他的眼淚。
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沒說放不下書桌。我爲父親地遺體洗梳整理,家母說他這輩子也沒這麼慈和過。
我的父親安靜地躺在牀上,他終於安靜了下來,他那顆一生都在浮躁與狂暴中跳動的心臟,確實像我母親說的,我父親從沒這樣慈和過,他甚至在微笑,但那並不是我收拾出來的功勞,是他最後終於學會了微笑。
我很平靜,我媽也很平靜,生關死劫,這數年看了多少?
我問我母親:“媽,我以前問過爹一句話。我問他有沒有爲我驕傲。”
我的母親看着我的父親,我知道,平靜歸平靜,她的心靈和生命也隨着那個廝守一生的人去了。
我母親說:“去打仗之前問的吧?你剛走他就說了。仗打完了我們才知道你去了打仗。”
“爹怎麼說?”
“你爹說,每時每刻。”
我輕輕親吻了父親寧靜的額頭。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掃帚,地上又有了落葉,我彎下腰開始掃地。
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臉像南天門之上的樹皮,我已入耄耋,我已經九十歲了。我直起來腰,我看着遠處雲霧繚繞的南天門。
我再沒跟人說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團長那樣想着,山巔上繚繞不散的雲霧是三千人的靈魂。
地掃完了,我拿起菜籃,零錢用塑料袋裝着,我身體還好,雖瘸卻也用不上柺杖,只是老傢伙的動作總是很慢。這院子就是迷龍跟他老婆和他們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現在住滿了人,我的孫子在曾經是迷龍住的房間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撿了起來假裝咬了一口,然後做出一張酸掉了牙的老臉,只是我已經沒牙可掉,他笑得很開心。
我九十了,掃完地我就得去買菜,這個點才能買到便宜菜。家母早已與家父在地下團聚,狗肉也在它十四歲那年走了,後來我有了一個家,我有了工作,後來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這樣很好,老頭子就是看着小孩子高興。
嘮叨完了我就得去買菜。
我去買菜。
我蹲在橋頭的那些菜擔子邊,挑着小菜。沒哪個菜販子會喜歡這樣一種挑選法的,他們嘮嘮叨叨地說,我就裝作沒有聽見。
要過橋才能買到便宜菜。我過了橋,橋是虞嘯卿最早蓋的,後來翻蓋了。我討着價,還着價,我看見南天門,想不想看見它我都得看見南天門。
剛下的菜很新鮮,我得回家,得趁新鮮讓它們進鍋裡。
我起身,我走人,今天又有小小的勝利,我買到了又新鮮又便宜的蔬菜。
一輛車堵在橋頭,司機在鳴着喇叭,車很引人注目,因爲它半個車廂裡堆滿了花圈,空着的半個車廂有一張椅子和一個老頭,還有兩個被迫陪他坐車廂的陪同。我擡起頭,看見一百歲的虞嘯卿。他還是那樣,一百歲了還是那麼有身份。我不曉得他從哪裡來的,但就那些陪同看起來,他蠻有身份。
每一個花圈上都寫了名字,最大也離他的一個,寫着我那團長的名字,旁邊貼了兩條:我一生愧對的摯友,我必須面對的摯友。
我低着頭,從他的腳下走過,我聽着他正在那裡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發問:“真找不到一個人了嗎?找不到一個我認識的人了嗎?”
我走着,臉上便泛起笑意。我擡起頭,那笑意已經綻開,我盡力讓它抹平,讓它平和。
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頭子笑起來不好看。我們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現在我要回家做飯。
於是我與那輛車漸離漸遠,我回家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