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鈸安靜下來了,那幫怪人雁過拔毛地打掃着戰場。我們聚在街心,茫然、鄙夷、震驚、佩服、疑惑、憤怒,諸多說不清的情緒充斥了我們,我們默不作聲地看着。他們連一顆子彈也不放過。放爆竹的傢伙揹着四條三八槍、六條子彈帶和一嘟嚕子手榴彈,壓得駝子一般,還要蹣跚着走過我們身邊,走向另一具屍體。扛火槍的大和尚在研究日本機槍。拿窩弓的在扒屍體的鞋子。他們身上都很破爛,僅僅看外觀的話,與我們路遇的那些人沒什麼兩樣。
死啦死啦咳嗽了幾聲,以便引起對方的注意,實際上他並無必要,對方一直很注意我們,就像關在一個屋的兩班陌生人,一定會彼此注意。
“哎,我說,”死啦死啦迅速從那班人的眼神裡找到了他們的頭領,就是那個拿窩弓的傢伙,“幹嗎砍掉我們過江的繩索?”
拿窩弓的開始涎着臉撓頭,我猜他大概和我差不多大,但他撓頭的時候讓人覺得是十五六歲。
“別裝傻。”死啦死啦說,“你們是一直跟我們到這兒的?在林子裡我們追的就是列位吧?死人的槍也是你們拿走的。可別說繩子不是你們砍斷的。”
拿窩弓的雖然年輕,可並不妨礙他有擔當,“是我們錯啦。我們一直跟着,可一直搞不清,我們不曉得國軍兄弟現在穿成這個樣子。對不起,錯啦。” 他深深地鞠下一個躬去。
我們看看彼此的穿着,面面相覷。也許他真不知道國軍現在穿成什麼樣子,但我們穿的是死啦死啦這暴發戶湊出來的一身:中的美的英的德的加上民間的。
死啦死啦乾咳嗽,他今天好像痰堵了喉嚨一般,“這個切切不要搞錯,國軍現在也不穿成這個樣子……嗯,什麼?”
我氣得想踢他,因爲我剛纔捅他來着,現在他等於把我的小動作公諸衆人了,幸好拿窩弓的彎下腰給書蟲子繫鞋帶了。他把鞋帶子在腳脖子後繞一圈再繫住,那樣對頭,因爲在林子裡過長的鞋帶容易被掛住。
我小聲地提醒死啦死啦,“色不對。”
“……什麼色?”
“紅的。”
他在這方面愚鈍至此,再一次驚訝地看着那羣武裝叫花子,帶着一種我很難形容的神情。
我只好再一次小聲強調,“別靠太近啦。大紅。”
是的,小書蟲還只是有赤色傾向,我們眼前的傢伙則是真正的紅色武裝,虞師避如瘟疫的大紅。私下閒聊時,我們提到過這些在淪陷區與世隔絕永不言退的瘋子,現在看來,至少在比我們還苦十倍這一部分上接近真實。
死啦死啦像個鋸嘴葫蘆,他和我們都傻子似的看着那個小頭目給書蟲子繫鞋帶,書蟲子也一直笑眯眯地由得他系。小頭目繫好了就猛踹書蟲子一腳,“自己該學啦。等老子被小日本活剮了,別指望再有人教你。”
不知道爲什麼,這普普通通的小動作看得我們想把腦袋掉開,於是我們就掉開了。我們實在不想再看他們的襤褸如絲和滿身瘡痍,他們真的應該在禪達街頭要飯的,而不是在銅鈸打仗。
小頭目又找上了死啦死啦,“你們有得路回去的。我們也有條路,就是同一個地方。可你們愣沒找着。”他高興得很也得意得很,相比之下,死啦死啦的反應很生硬,他僅僅說了聲“好”。岌岌可危的炮灰團由不得他任性,而且我還在捅着他。
我催着大家趕緊走,“撤啦撤啦。打成這樣怕是東京也拉警報啦。”
偏偏我碰到的是個較真兒的傢伙,小頭目說:“東京可聽不到。”
和尚加了一嘴:“阿彌陀佛,不過他們有個中隊駐在慈涼寺,離銅鈸可只有九里半山路。”
我只好翻着眼睛看和尚。
小頭目說:“世航大師,他的路最熟啦。”然後他恍然大悟地驚喜道,“啊,同志,東京是你開玩笑的,原來國軍兄弟也這麼風趣。”
我只好裝沒聽見,去他媽的和尚也風趣地掉過了頭。我扔掉了那支三八槍,揹着它走長途要不堪重負,放爆竹的立刻就撿了過去——我只好再裝作沒看見地掉過了頭。我真不知道怎麼應對他們,我的同僚們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沉默地跟在死啦死啦的屁股後邊,跟那幫歡天喜地的傢伙比我們像是死人。
可死啦死啦在那個小書蟲子面前站住了,小書蟲子正忙乎着把另一隻腳的鞋帶也系成剛學的那樣。死啦死啦在身上掏了掏,掏出一個油紙包扔他身邊,“真就過來啦?還是那麼喜歡和別人鬥嘴?……這邊沒人揍你?”
那傢伙仰了頭,給出一個扭曲的笑容,那是因爲死啦死啦打的傷還沒好,“不鬥嘴啦,成堆的事要做,太忙了,忙死了,哪還有空鬥嘴?”
死啦死啦“哦”了一聲,他看起來更茫然,甚至有些蒼老。他走過書蟲子身邊,回我父親住的院子,連書蟲子打開那個油紙包後驚喜的怪叫也沒讓他回頭。
我偷瞄了一眼,那是我們在江邊撿到的那本禁書,它幾乎是我們的路標,而死啦死啦把它一直帶到了這裡。
死啦死啦用一種很高效的方式整理着我們,把這個的揹帶收緊,把那個的繩子套牢。我從揹包裡往彈袋補充着剛打空的彈匣,這時我的肩膀被人輕輕拍了拍。我回頭,看着我的父親,他已經不那麼神氣了,甚至有些委靡。“帶上書。”他說。
我瞪着他,他說:“把我的書帶上。”我不理會他,低頭補充我的彈匣。他又在我身後低三下四地嘀咕了一次,“帶上我的書吧。”我仍然不理會他。於是他對所有人咆哮:“把我的書帶上!”
所有人的動作都被他喊得停滯了,一時間很安靜,安靜得我們聽到廂房裡傳來的空通一聲,什麼東西摔在地上。
不辣去看了看,回來對我們點了點頭。“那女的。”他用手從自己脖子下劃過,“抹脖子啦。”我們什麼也沒說,又能說什麼呢?你不可能帶上一個下半身殘疾的女人。那個女的,她一直怒氣沖天地活着,還好,她比這場戰爭中大部分死去的中國人幸運,能在活着的時候看到復仇。我們沉悶了一下,然後繼續收拾自己。
我父親略有收斂,但仍在我身後嘀咕:“書啊,把書帶上。”我掉回了頭,衝父親那張驚惶而又震怒的臉大吼:“——書你個鬼的書!”
郝獸醫、喪門星幾個玩兒命地把我往後拖。我在狂怒中看見死啦死啦奇怪的表情,幾秒鐘後我知道了我爲什麼引起這樣的軒然——我把上了膛的衝鋒槍杵在我父親的胸口上了。
郝獸醫把我父親拖開,實際上不用拖,我父親根本沒有抗拒。郝獸醫讓他坐在椅子上,他沒有表情,但那樣的沒有表情讓我痛心。我在發抖。喪門星下掉了我的槍,我仍然在發抖,我不知道是後怕還是氣的。我覺得我被一雙目光看着,往旁邊看了一下,我母親在側門邊看着我,她也在發抖。
死啦死啦拿過我的槍,檢查了一下,因爲隨時臨戰,那是填滿了子彈的。然後他走到我身邊。“這不叫帶種。”他附在我耳邊說,“你就算把自己氣炸掉也不叫帶種。”
我愣了一會兒,開始揉臉,同時狠狠抽了自己幾個耳光。別人也看着,但他們不阻攔。
“我知道你討厭你自己,我們都知道。”死啦死啦把我的腦袋扳了過來,好對着院子裡那幫正莫名其妙看着我們的武裝叫花子,“不過別瞧你爹,瞧他們,他孃的海闊天空也就是脖子往哪邊擰的問題。”
我看着那幫人,襤褸、破敗、衰弱、瀕臨絕境,揹着破爛,穿着破爛。
死啦死啦把我的腦袋擰了回來,問我:“現在好些了?”我小聲說:“好些了。”他把槍還回到我手上。
我父親又開始說:“帶上我的書。”我轉身,去幫郝獸醫打理行裝,讓大家別管他的書。死啦死啦也說沒法管,背這些書烏龜都追上我們了。我父親起身,他現在倒很平靜——他這種平靜是用來折磨我母親和我的。他對我母親說:“你和那個孽障走吧。我不去了。”
我母親輕輕震動了一下,但像她一向那樣,沒發表什麼意見。我父親坐下來,他的書堆從來不讓坐,但他自己在書堆上坐了下來。我相信他不是耍賴而是要殉葬了,他已經確定我們不會帶上這些累贅。
死啦死啦輕輕拍了拍我,我知道那是徵詢我的意見。我說:“不帶。我們走吧。”
死啦死啦看着我,“你會後悔的。”
“等回去了我會後悔直到嚥氣,但是現在,走吧。”
我們倆中間拱出一張年輕的臉,年輕但是鼻青臉腫,鼻青臉腫但是義憤填膺——那條該死的小書蟲子。他問:“那都是書嗎?書要扔在這兒嗎?”
我瞧了眼死啦死啦,知道大事不好了。我衝着小書蟲子罵:“關你屁事。”
小書蟲子堅持着說:“你們怎麼能這樣?這是書呀。都是書。”
“滾一邊去。”
小書蟲子還在念叨:“都是書全是書。中國人想過的,中國人不能不想。我們不能光打仗,打完了就變成白癡。我們還要走下去的呀,帶着書,想着走着,我們不想我們就完啦,我們不走我們就完啦,書怎麼能扔在這兒,會被日本人燒了的……”
我輕輕地摸索着我的槍,但知道不可能用點四五的子彈止住這樣叫我腦袋快要炸掉的唸叨。
我父親看到了希望,用咳嗽和濃重的喉音來爲書蟲子幫腔,儘管他和書蟲子遵照的完全不是一個邏輯,“都是孤本!”
書蟲子倒卡殼了,愣了一下,“孤本?”
我父親再次強調,“是孤本!”
“見鬼的孤本。”我說。
書蟲子立刻爲自己找到了出路,“孤本可以再印啊,打完了仗再印出來大家就都可以看到啦,就不是孤本啦。”
我小聲地向他嘀咕,“……你懂個屁。孤本可以給他見鬼的該死的狹隘的佔有的快樂……”
書蟲子撓了撓頭,“我不懂。”
我只好向自己嘀咕,“活人看着自己的殉葬品的快樂。”
死啦死啦放棄了聽我們爭論,說:“帶上書。”然後掉頭走開。
入夜後死啦死啦殺了個回馬槍,我們不準參與。他要求那幫紅色傢伙拿着最老舊的武器,去對越來越近的日軍轟他媽幾下。我真是很奇怪,對這明顯能害死他們的建議,共黨也聽從了掉頭就去。顯然日軍對這幫反抗者的老舊裝備也知之甚詳,哇裡哇啦地追得全無顧忌。
郝獸醫在照顧我的父母,餵給他們一些行軍散之類的玩意兒,這樣的遠行實在要了我足不出戶的父母半條命。我擔心地看着他們,直到死啦死啦敲打我的頭盔。我轉過頭,林子那邊的喧囂越來越近,我甚至看得見日軍毫無顧忌打亮的電筒和燃起的火光,小頭目、世航和書蟲子他們已出現在我們的視線裡。
他們躍入我們的半環形伏擊圈時,我們把從日軍屍骸上收繳的武器扔給他們。我清晰地看見世航見到我們時如釋重負的神情——我們並不是那麼無條件地彼此信任。
我們一直把追擊的日軍放到眼前纔開槍。從火槍到衝鋒槍,火力陡然提升了一個世紀,那小批日本冒失鬼在我們的火力圈裡血本無歸——死啦死啦又給自己撓了撓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