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是禪達連往外界的公路中我最熟悉的路段,我曾作爲逃兵在這裡被追捕,我們從西岸返回時也從這裡的山徑踏上公路。
車停在路邊,它已經沒法再上我們要去的山徑了。我和死啦死啦從車上拿下我們需要的裝備,麥克魯漢也幫着拿一點。死啦死啦搭着司機的肩叮囑他在這裡等着。
然後我們走上小徑,我幾乎能從路面上找出上一次和再上一次留下的腳印。
到怒江的江灣,這又是我們熟悉的地方,我能找到那個日本人在這裡自殺留下的血跡,也能找到我父親曬書留下的痕跡。
麥克魯漢一直用審視的眼光在研究我們的一舉一動,但當我們輕車熟路地給自己做了防水工作後,從水裡拽出一根鬆垮在水下的繩索時,他的審視變成了驚詫。而我們把繩結鬆開,拽出一直泡在水裡的一段再重新打結,於是怒江江面上有了一條半浸在水裡,無論從視覺還是觸覺都懸乎得很的索橋。
麥克魯漢:“你從沒說過你有過江的辦法!這是瞞報軍情!”
死啦死啦:“是我們自己的疏忽。如果費心打聽,光禪達人就能告訴你四五條這樣的路,馬幫道、走私道、土匪道,還有……”
我岔話是爲了防他說出紅腦殼道來:“能過小股人,大隊人馬和裝備想都不要。師裡要知道,一定是派個敢死隊去打它一仗,喊得滿天下都知道——然後這條道被日本人封掉,誰都不要玩。”
麥克魯漢:“你們用它做什麼?走私?”
索橋已整好,死啦死啦向麥克魯漢做了個請的手勢,麥克魯漢看看江面又看看對岸,倒退了一步。
死啦死啦:“你說我們打不了這場戰,我也想跟我的師長這樣說。你會說中國話,可他聽不懂,他耳朵不好使,我該拿什麼跟他說?”
麥克魯漢:“瘋子。要看清馬蜂窩的構造,不用把腦袋伸進馬蜂窩。”
死啦死啦:“我想用竹杆捅啊。竹杆是你們的飛機,虞師的攻擊計劃就是照航空偵察做的,不靈啊。這地方,只好把腦袋伸進馬蜂窩。”
麥克魯漢:“……瘋子。爲什麼指揮官要做這種事情?你沒有斥候嗎?”
死啦死啦:“有啊。兩個。”
這恰好是我鬱悶的癥結:“這兩個。其他人,把南天門放在盤子裡端上來,也看不出個態勢。看得來也畫不出,字都不識還畫屁圖?”
麥克魯漢:“還是瘋子。”
死啦死啦又伸手:“請。”
麥克魯漢:“我很想去,可這不是我的工作。”
死啦死啦:“我真眼紅你能說這種話。我真想有一天能像你這樣說話。”
他已經把着繩子走向水裡,我隨上。
麥克魯漢:“自殺。”
我:“麥師傅回去吧,去找我們的麻煩,讓他們把該做的做好就行啦。說句吉利的話,你從來不說好話。”
麥克魯漢:“瘋子在自殺。”
我:“我說了你會發噩夢的。不能說話了,這水太急,淹過肚子就說不出話。”
水淹到了我的胸腹之間。我被衝倒,水迅速沒了胸部,我再也說不出話,只能盡力把頭掙出水面,盯緊前邊死啦死啦掙扎的背影。
有時我被水衝得轉了向,就透過水浪看見岸上的麥克魯漢,他在茫然,轉圈,發呆,低聲咒罵。但毫無疑問他很快會回我們的營地,回一個他覺得還有道理可講的地方。
一隻手抓住了我,把我撥轉了方向,於是我吐出被拍進嘴裡的江水,在虛脫中儘量跟隨我的團長。
我和死啦死啦。我們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漂在江岸邊的枯草,臉上塗着從植物裡擠出來的綠色枝葉,有時我們在岸上爬行,有時浸在江水裡。雖然還看不見,但我們能清晰地聽到遮掩江岸的叢林裡日軍清晰的號令聲。我很想鑽進林子裡給自己找一個掩護,可我們還是得在光禿禿的江岸上一覽無餘。像兩堆枯草一樣。用一種肉眼難以察覺的速度先伸出一個肘子,停很久。再伸另一個肘子,把自己挪出幾公分不到的距離。
這是第四次,一次比一次更接近南天門,也一次比一次更像一個漫長的噩夢。忘掉路程,往南天門的路程是按釐米算的,忘掉其他活物,忘掉生命,忘掉恐懼,忘掉世界,忘掉父母,忘掉小醉,忘掉一切。我是石頭,我是雜草,我是枯樹腐爛的屍體,我是糞便。怒江在身下流逝,逝者如斯,但忘掉時間。我不存在,我不存在了,我不存在。
死啦死啦忽然連那一個一個的公分也不動了。我知道那是爲什麼,我們能聽到上溯才十幾米的一個暗堡,我們甚至能聽見他們吃飯時發出的咀嚼聲。過了一會垃圾傾倒在我們身上,我紋絲不動地研究着某個日本商標。
用從正午到凌晨穿過一發子彈就能飛到的距離,在某個日軍過於緊張的節點上你發狂地想念黑夜,到了夜晚你祈禱不要有人拿你這堆枯草練夜間射擊,因爲你得一動不動,被他打成爛泥。
暗堡裡的日本人開始射擊了,像我們一樣,對東岸的亂射,也許在試驗他們的機槍是否好使。我們面無表情地聽着,感覺着因射擊而變得熾熱了的空氣,等待天黑。
克虜伯從炮眼裡,用望遠鏡看着對岸,那是徒勞,除了黑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到。不那麼黑的是黑夜,更黑的是南天門。
於是克虜伯坐回去,又一次擦他永遠有限的那幾發炮彈,橫瀾山向南天門打的一發照明彈讓他蹦了起來。還是什麼也看不見,除了那白螢螢的慘光下,叢林、枯草和礁石。
然後是黑暗。
枯草中的兩堆開始爬行。
我們終於有了遮掩,南天門與怒江交界處地一小塊礁石而已,它跟行軍牀差不多大小,窄到以那裡爲隱蔽,小腿以下便要浸在江水裡。但那總是個可以動彈和喘氣的掩蔽。死啦死啦先到位,我爬向那裡時用了一種過於急促的速度,於是到位後被狠揪了耳朵。
管它呢。我們早已在手肘和膝彎墊了很厚的襯布,但現在爛得和沒墊一個樣了,我整理了一下那堆破布,拿出瞭望遠鏡,我第一個要看的不是南天門,而是我們的陣地。我迅速尋找到了我和死啦死啦的防炮洞,我甚至找到了那個枯草下西岸很難看出來的炮眼,我捅了捅我身邊的傢伙。發現他在和我做一樣的事情,真沒正形。
死啦死啦:“很近呵。”
我:“因爲隔河望景。”
死啦死啦:“咱們來這。好像不是爲隔了河望自己家景,哈?”
於是我們就看南天門,從這個角度上,它根本是壓在你頭上的,它像是垂直的,如果持意要仰望到它的頂一定會掉了頭盔。它的頂端雲霧繚繞,但仍能看見半山腰上那塊巨大的黑石,和山頂那棵碉堡化的巨樹,那棵巨樹像是繚繞在妖霧裡,像是成了怪成了精。
離我們最近的日軍陣地才幾十米,爲了防潮纔沒有更靠近江邊,它像是祭旗坡的很多陣地一樣是明溝,上覆以植物遮掩的圓木,某些露出段便是進出口。在天一夜後的爬行後,我們從裝具裡掏出我們的什物。
用指北針校正方位,在地圖上量取方位角,我們開始幹活。死啦死啦使用着一個便攜式的炮兵鏡觀察,我繪圖,經常我們要互相再覈實一下。那很艱難,因爲我們是自下而上看,對許多地方只能在漫長的觀察後——觀察諸如某處不自然的突起、某處挖掘過的土痕、爲了射界而砍伐掉的樹木,才能得出一個結果。
死啦死啦舉着那個觀察鏡,我們幾乎聽得見塹壕裡日本人的鼾聲。我們從儀器裡搜索着那些蛛絲馬跡,眼睛都快酸了。
死啦死啦:“第一防線。231到297度。九二槍巢,六個。t型陣地,全部連通,半環防禦,臨江射界,三人和兩人陣地數不出來,輕機槍和擲彈筒可以機動……”
那是足以讓我這樣聽得懂的人嚇一跳的,“一定是預備陣地。這點射界放六挺重機槍?”
死啦死啦只是把觀察鏡遞給了我:“那瘋子把整座山都挖成螞蟻窩,怎就放不得六挺重機槍?”
我看了一會,還給他。我再沒說什麼,而是畫我的圖。
死啦死啦:“半圓形翼護壕。227、273、296各一,九二步炮……怎麼不說話?”
我:“你想能有說服虞嘯卿的東西。竹內的陣地是發了瘋啦,可咱們虞師座也發了瘋啦,我不知道你怎麼才能說服他。”
死啦死啦:“301,幫我確定下,像暗堡,又像假目標。”
我確定:“沒數的。機槍步炮都進得去,是機動堡。312也是,互爲倚助,雙子堡。”
死啦死啦:“手抖什麼?怕勁還沒過去?”
我:“過去啦。我只是在想虞嘯卿的精銳們這回倒血黴啦。”
死啦死啦:“你真那麼恨他們嗎?”
我勉強幹巴巴地笑了笑:“只是有點煩,有點煩。”
但我無法控制住我發抖的手。
我無法不看見張立憲、何書光這幫子精銳,在發了狂的火力,在我們還從未見識過的密集射界中抽搐,摔倒,南天門的每一個火力點都以每分鐘數百發的速度噴吐着彈丸,年青人灑儘自己的血,但甚至無緣踏上西岸的土地。
死啦死啦從觀察鏡裡觀察着半山腰上的那塊巨石,石頭邊有我們這個角度無法看見的半身壕,有日軍的身影在那裡一閃而沒,但快得難以辯認。
而我決定從那漫長的觀察測繪一觀察測繪中抽出了手休息一會,我翻過早已僵硬的身子,太陽正在升起,我看着太陽慢慢從我們的祭旗坡上升起——我不想承認,但那真是很奪目的美麗。
於是我從指縫裡偷看着太陽:“太陽出來啦。”
死啦死啦:“它曬着我的屁股和你的臉,我們來做什麼的?想一想你就該不好意思,改掉那個三心二意的毛病。”
我不會不好意思,說真的我對我自己現在很滿意,我很愜意地小小牢騷。
我:“天亮啦,以前虞嘯卿也跟我們說,天亮啦,可黑得很,我們人均一條褲衩滿林子亂躥。來了個你,天亮都不說,逼着我們走夜路。”
死啦死啦:“這樣下去不行。我們看到的虞嘯卿也看得到,悲觀點想就是竹內那鬼頭子存心讓咱們看到。那塊石頭他可以炸掉它的,留着做什麼?阻礙自己射界?你聽見哨聲沒有?機槍巢也有動靜,他們要吃飯了。”
我:“他們吃三頓,比我們多一頓。”
死啦死啦:“啥動靜也沒看到,就是突然開始吃飯了。飯從哪裡來的?我們連炊煙也沒看到,它是在很遠的地方做的,送過來的。飯能送到,人、武器、彈藥也是一樣,那就是我們看到的都做不得準啦,這裡現在是六個機槍巢,也許轉眼變成十六個,它是變的,怎麼要咱們命怎麼變。”
我:“你就當我是虞嘯卿罷。”我就做出很臭屁的樣子:“虞某人有美國武器,不怕死的精銳,和怕死也得去死的炮灰,它怎麼變我怎麼要它命,別來擾老子的豪情,快快滾蛋吧——他準這麼說,弄好了還能給你個五指山。”
死啦死啦翻着眼睛看我,能讓丫生氣真好——但是他很快不生氣了,而專注於他的觀察鏡。我不敢再泄他的氣了,我也使用着我的望遠鏡,後來我推給他看半山腰上的一個小點。
幾個日軍在石頭邊的半身壕一閃而沒,速度快得他剛來得及用觀察鏡捕捉到他們的身影,剛影影綽紳能看清他們手上提的炊具。
死啦死啦:“是送飯的。有地道,通到每一個機槍巢。”他有一種大事不好的語氣:“他們真挖通了整座山。”
我:“硬膠土,火山石,挖得通?”
他沒管我的質疑,拿了地圖,爲了目標小點,我一直是把地圖摺疊成塊的,現在爲了找到那個送飯傢伙出沒的兩個點,他得把地圖打開一部分,翻開了我疊的兩個折面——那條可能的地道延伸了這麼遠。
死啦死啦:“他們真挖通了整座山。”
後來我們不再說話了,我們現在沒功夫去討論這事有多嚴重,我們只能繼續。
被我讚歎過的太陽由東向西,它懸於怒江之上時我們便在石頭地上被燙着,我只能弄一些水,小心地澆在我們身上。
觀察,繪圖,校正,再觀察,繪圖,校正。漫長的正午。
太陽終於被南天門遮沒,從我們這個角度看南天門淹沒在金色裡,滿江滾着金,暮色來臨。
觀察,繪圖,校正,再觀察,繪圖,校正。漫長的傍晚。
後來夜色降臨。
我偷隙看看剛現身的月亮,它出世而皎潔,但我已無暇讚歎。
南天門再度沉入黑暗。
從佔領西岸,日本人就像螞蟻一樣從不休息,如其說他們有多高明的戰術,不如說他們從不休息。三層原木、一層鐵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層原木、一層鐵皮、半米厚的土,他們機械地修築這樣的工事,簡單枯燥,但是有效,我們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門發了瘋,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師。
我又一次看着我們那廂的陣地,聽着日軍陣地上傳過來的鼾聲。我們陣地之上最後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對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經全然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