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莊生曉夢迷蝴蝶 006 再救一人
第二天,金藍是在王嬤嬤堪比銅鑼的大嗓門中起牀的。
浣衣局廂房內一陣兵荒馬亂。
金藍不快不慢得穿着衣裙,不緊不緩得跟着宮女們的大流隊伍往外走,中途使幾個巧勁兒避開王嬤嬤的幾個巴掌,然後乖巧得跌撞幾下,滿足了老嬤嬤虐待的慾望。
此時雖未至寒冬,但深秋的早晨已經叫人寒徹心骨。金藍不由得打了幾個哆嗦。
天邊剛剛露出點魚肚白,浣衣局廣場上幾十宮女已經排排站好,規規矩矩得聽着王嬤嬤每日一訓。
金藍由於前夜做了一些不能爲人知的夜間活動,因此正好趁這個時間補個眠。
上頭嬤嬤說得鬥志激昂,下面金藍低着頭時不時點那麼幾下,倒真像認真聆聽那麼回事兒。
至少王嬤嬤就對金藍今日的表現很滿意:果然,這纔是正常的、本分的金藍啊。
突聽“咚”一聲響,衆人望去,卻見洗了一夜衣裳的明月終於禁不住冷餓累交加,臉色發白得倒在了地上。
王嬤嬤看一眼,揮揮手嫌惡道:“這身子骨,還真是小姐。扶進去,一大早的盡是晦氣。”
場上衆宮女各個頭低得沉沉,竟是沒有一人準備動手。
王嬤嬤眼一瞪:“怎麼,還要嬤嬤我請你們動手?”
卻聽一個喏喏的聲音響起:“嬤嬤,您彆氣,奴婢這就扶她進去。”
王嬤嬤看着金藍瘦小的身軀費力得扛起明月,眯了眯眼:果然,還是金藍丫頭最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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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是在一片冰寒沁骨中醒過來的。
她睜開眼,就瞧見了放大到自己眼前的一張圓臉,大概年紀還小並沒長開,但那鼻子眼確是平淡無奇,即使再長几年也定成不了美人。
明月摸了摸褥子,厲聲喝道:“你做的?”
金藍沒想到這姑娘那麼快醒過來,並且那麼直接問到重點,有點受寵若驚,連連點頭:“是我是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應該做的。”
明月剜了一眼金藍,狠狠道:“果然醜人多作怪。”
“啊?”金藍一時搞不懂明月的思維迴路:這姑娘道謝的方式還真是奇特呀!
她瞄了瞄渾身顫抖着的明月,突然靈光一閃,一把掀開被子,伸手進去一摸:哎呦喂,這褥子居然是溼的!
敢情說到現在,她倆完全是在雞同鴨講,說的不是同一件事啊!
金藍哭笑不得得把自己的被褥捧過來,蓋到明月身上,再把這倔姑娘按倒到牀上:“你說這該多得罪人啊,人才會討厭到把你被子都弄溼了。你說你落難了吧,就該表現個落難的樣兒,好滿足下別人落井下石的灰色心理呀。你倒好,盡變着法子讓別人來折騰你了。”
從小到大,哪裡有人敢教訓過明大小姐呀。就算在以前的明府,她也是她爹爹明珠大將軍的掌上明珠啊。
這倒好,落難才幾天,不僅宮裡嬤嬤能教訓她了,連這小丫頭都在對她做訓導工作了。
這日子,沒法過了。
明月掙扎着,就要坐起來反駁,卻發現自己怎麼都掙脫不了這小丫頭的桎梏。
她瞪着眼,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一個比自己還小兩三歲的小姑娘,力氣怎麼會那麼大。
不過她很快就釋然,她想也許自己生病了,所以纔會渾身無力吧。
金藍沒管明月心裡的千迴百轉,回到自己牀鋪,掏出自己昨晚藏好的吃食,遞給明月,笑眯眯道:“餓了吧?快吃吧。”
明月一臉警惕得看着金藍,半天才道:“你們又想出什麼法子來整我?下毒?還是誣告我偷食?”
金藍愣了一下,隨即笑得肚子差點岔了氣:“姑娘,你迫害妄想症太嚴重了。得治!”
明月雖然沒聽懂那什麼迫害妄想症是什麼玩意兒,不過金藍話裡的意思她是聽明白了,臉“刷”的一下,通紅。
她惱羞成怒得想說點什麼,可是嘴巴張了又張,愣是一個字沒吐出來。向來才思敏捷的她,今兒個竟被一個小丫頭說得啞口無言。
其實仔細想想,這小丫頭說的話雖然不中聽了點兒,但是句句都在理兒。
明月知道自己家逢鉅變,她的日子肯定不可能再跟以前衆星捧月般順當。這個時候,她還放不下大小姐的金貴,那便是給自己樹敵,跟自己過不起。
只是她還過不了自己心理那一關。畢竟一個一直高高在上的人突然某一天摔了下來,也得給他時間爬起來不是?
況且,至少到現在爲止,這小丫頭沒什麼對不起自己的。要追究起來,還對自己有恩纔是。自己卻先懷疑了人家,不怪人家出聲兒來擠兌自己。
想至此,明月再擡頭,想要跟金藍道歉,卻見那圓臉小丫頭已經沒了人影。
明月再看看放到自己牀邊的饅頭糕點,更覺腹餓難當。於是,捻起食物,慢慢咀嚼起來。
不說那幾塊看上去精緻非常的糕點,就連那十分普通的白麪饅頭,此時的明月都覺得美味異常。
一會兒工夫,就把食物吃得一乾二淨,連一點屑子都沒剩。
明月正覺口渴時,就見那圓臉小丫頭端着一碗茶又進來了。
“我去膳房拿了點生薑,雖然這薑茶沒有薑湯效果來的好,但總是驅寒健體的。”金藍小心得把茶碗放到明月牀邊,又絮叨開了,“在這個地方啊,你就別再指望有人還會念着你過去的身份對你敬重有加了。不管到哪裡,規則都是不會變的,那就是什麼都得靠自己……”
金藍還想說什麼,卻被外頭王嬤嬤的吼聲打斷:“金藍你個死丫頭,別打着照顧人的幌子給我偷懶!嬤嬤我可告訴你,這浣衣局沒有什麼小姐閨秀,人家也不需要你照看。還不給嬤嬤我出來幹活!”
金藍忙應:“誒,來啦來啦。”急急就出了屋。
明月捧起熱乎乎的薑茶,慢慢喝了起來,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珍珠,悄悄得掉進了碗裡。
她家逢鉅變的時候沒哭,她被浣衣局的人整得生不如死時沒哭,卻在喝這碗並不值錢的薑茶時哭了:不知是後知後覺起自己的遭遇來,還是感動於金藍的救助。
但是此後浣衣局的人都感受到了這位高傲的小姐的變化:她將頭低下七分,不再高昂着她那秀美的脖子;她笑臉迎人,不再冰山模樣難以接近;她對着浣衣局每一個前輩都傾身盈禮,不再針鋒相對。
王嬤嬤瞧着乖巧了不止一分的明月,心裡哼道:任你是什麼金凰銀鳳,到了嬤嬤我手裡,還不是把你訓得跟狗一樣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