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地舊址。
自那場災難後,本就人跡罕至的這裡從未有過訪客。
也許只有唯二的倖存者,纔會產生故地重遊的想法。
海涅和希婭拉走上埋骨地西邊的山坡,坐在一塊石頭上,向遠處眺望。
被蒸乾的河塘深坑就像一塊焦黑的疤,但經過一場場雨雪覆蓋和大半年的滋潤,在如今初春三月的時節重新染上了些許綠色。
“難得有放鬆的時間,卻拉着你來這裡,你不會有意見吧?”希婭拉問。
“我當然沒意見了,壓馬路這種事去哪兒都一樣。”
海涅笑了笑。
從東邊回來後,他沒有急着回領主府,而是花了半天時間陪希婭拉。
的確如她所說,自己難得有放鬆的時間。
在處理了那條赦罪之鏈後,趁着這段時間,他給希婭拉補上了亞緹鎮之旅以外的故事,包括這段時間來領地的發展。
聽他這麼說,希婭拉抿嘴笑了笑。
忽然,她問道:“你和你的那些亡靈,其實是一類人吧?”
轟——
有那麼一瞬,海涅的耳邊出現了輕微的嗡鳴聲,彷彿整個人被一柄重錘狠狠敲在了太陽穴一樣。
他直勾勾盯着希婭拉。
太突然了。
對方也盯着他,微笑平靜而美好,但帶着一些得逞的意味。
海涅沒有反駁,而是反問:“爲什麼這樣說?”
希婭拉:“還記得我給你上的第一節課麼?”
“第一節課……”
海涅微微出神。
他後來才知道,那是希婭拉作爲老師的第一堂正式課程。
之前她的職能更像一個心理諮詢師,偶爾淨化那些被遊魂纏身的倒黴鬼。
作爲一個菜鳥老師,她的上課方式完全是照着做好的筆記磕磕絆絆地念。
而彼時的海涅剛接觸超凡知識沒多久,恨不得把一秒掰成兩瓣花,十足的卷王。
於是,他聽了五分鐘就拍屁股走人了。
他認爲那是純粹浪費寶貴的時間。
海涅:“嗯……想起來了,我好像不怎麼禮貌。”
“是啊,我差點都去找校長投訴你了。”希婭拉笑笑,感慨道:“接下來一個月你從不上我的課,我也都快忘了你這個問題學生,可直到那次測驗上伱拿了滿分,我才知道你沒那麼簡單。”
海涅撇撇嘴:“怪不得那個祈禱日你直接殺到我的宿舍來了,原來是出成績了。”
希婭拉:“重點就在這裡,我找到你時,發現你在做包子,便嚐了一口,結果那是你專門做的辣包子,我就扔在了地上——還記得你當時說了什麼嗎?”
海涅愣道:“這我哪兒記得,大概是……‘浪費是可恥的’?”
希婭拉:“是的,你還說‘掉在地上三秒內撿起來就還能吃’,我以前從沒聽過這麼新奇的說法,這也不是麥卡拉的俚語,可後來我從納加那裡聽到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表述。”
啊這……
竟然是這麼暴露的嗎?
“當然,你們的相似點不僅於此。”
希婭拉繼續道:“你在學院時是一個很有趣的小大人,經常蹦出來一些稀奇古怪的詞——什麼‘翹課’、‘壓馬路’、‘掛科’等等,這些詞組合新奇,剛接觸時聽不懂,但解釋之後又覺得貼切且形象,我在納加那裡也聽到過類似的組合。
“你以前說過,‘俚語’是一種非正式且固定化的口語表達,所以你才能從我的表述中判斷出我不是麥卡拉本地人。再加上在維利塔斯時他的諸多行爲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便不禁開始思考你們的關係,直到這次知道了他是你召喚的亡靈,我才恍然。”
說到這裡,她微微停頓,話鋒一轉。
“但更讓我意外的是,你在提防他們。
“我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細節,當你的那些神奇的亡靈在場時,你說話就會格外小心,似乎生怕暴露了自己的特殊。
“這讓我想起在莊園那次重逢時,我提到了包子和餛飩,你緊張的臉色都白了。”
她雖然溫聲細語地說着這些,但字字珠璣。
倘若換個人說這些,海涅現在多半已經神經緊繃、汗流浹背了。
他甚至會思考怎麼滅口。
可面對這張臉,面對她眼裡溫柔的注視,海涅只覺得一陣輕鬆。
果然,有些東西還是瞞不過自己最親近的人。
隨着心中的最後一道枷鎖解開,他自玩家降臨以來就緊繃的神經終於徹底放鬆,倒在溫軟的懷裡沉沉睡去。
希婭拉停止了安神的法術,抱着他,輕輕撫摸着他毛茸茸的金髮。
“睡吧睡吧,這段時間,你也一定過的很辛苦吧……”
…
海涅醒來時,只覺得渾身輕鬆,就好像他也去魚塘裡泡了個澡。
只有到了這種時候,他纔會察覺到一絲後怕——
如果神經一直緊繃下去,終有一天會斷的吧?
“醒了?”希婭拉問。
“醒了。”
海涅的目光從半邊天空上挪開,從她的腿上坐了起來。
此時夕陽西下,寒意襲來。
雖然對擁有接近四級戰士體質的海涅不構成影響,但時間到了。
“你是不是要走了?”海涅問。
“嗯。”希婭拉點點頭。
她即將返回哥德羅城,迎接屬於她的晉升。
她會前往一個更高規格的城市,獲得更大的話語權。
就如當年她的導師凱瑟琳一樣。
這自然十分危險,但能給海涅提供的幫助也會增加。
以半個月前亞緹鎮那件事爲例,如果沒有哥德羅城這層關係網,這件事根本就無法實現。
而現在,麥卡拉即將和暗影聖殿展開合作,她的作用不言而喻。
海涅想過勸她,但也知道她不可能陪自己呆在麥卡拉,所以就沒有這樣做。
有時候太默契也不是什麼好事。
與其拉拉扯扯走個流程,不如期待下一次相逢。
至於那個問題……
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那我們走吧。”
海涅喚出幽靈馬,對希婭拉伸出手。
後者微笑着上馬,兩人共騎一路向西,來到向北的路口。
希婭拉的兩名近侍,影和牙正在路口等她。
侍奉者的近侍也是個奉獻一生的崗位,雖然原則上他們先忠於暗影聖殿,然後才忠於侍奉者。
可實際上永遠是反過來的。
所以不必擔心他們會把此行所見泄露出去,更何況他們也沒見到什麼褻瀆的事。
——起碼海涅的領地內沒有人給亡語者女士的雕像上畫獎盃……
不過落地後,海涅還是忍不住開了個玩笑:
“等你們晉升五級以後,麥卡拉就不歡迎你們了。”
牙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
目送馬車一路向北,徹底消失在視野裡,海涅纔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搓了搓臉,讓自己重新緊張起來。
希婭拉說得沒錯,他只有在和她獨處時能放鬆。
其他時候都緊繃着神經,生怕說錯了話。
他用冥想代替睡覺已經有小半年了,其中不乏避免說夢話的考量。
他也曾反問過自己,都混成這樣了是不是就可以攤牌了?
但每次的答案都一致。
即使只有0.01%的可能會讓雙方的關係產生裂痕,他也賭不起。
既然如此,倒不如把這個角色扮演到世界終結,扮演到遊戲的盡頭。
wωw _Tтkǎ n _¢o 等通關之後,再兩手一攤。
“我不裝了,哥們也是地球人。”
一想到那一幕有多歡樂,他就充滿了力量。
……
海涅回到領主府時,兩位訪客還沒離開裡世界。
不過惠惠倒是第一時間找到了他,轉述了蕾妮的事。
“所以是她的父親將樓爾頓帶去了北地?”
海涅驚詫道。
“這只是一個猜測,但是不會差太遠。”惠惠解釋說:“目前已知的線索是:蕾妮殿下的父親帶着四分之一段祖木根鬚前往了北地,從他的後代的處境來看,這不被視爲忤逆和背叛。
“所以不難判斷,這是水銀王室的自救手段。而且除了被他帶走的這部分根鬚,他們應該還有一截。”
海涅聽得直瞪眼:“那悼木城的祖木還能剩下多少?”
惠惠:“保守估計還剩下四分之一,不過我更傾向於……沒有了。悼木城的祖木很可能只是一個贗品,一個幻象,一個空殼。
“所以我就有了另一個推論:即當初出走悼木城的精靈家族,每一家都帶走了祖木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這可能是白銀之民離開的補償,或者說是木精靈當年爲了獲得悼木森林的統治權做出的讓步。
“而嘆息之風家族重返悼木森林後遭遇的血腥清洗,可能是一次真正的背叛。
“長老議會發現送走一批同胞並不能緩解枯萎,於是背棄了盟約,想要把失去的祖木拿回來,可惜人財兩空,反倒用嘆息之風家族的死讓其他家族看清了他們的真面目,這纔有了水銀王室的建立。”
海涅強烈懷疑這就是標準答案,就算不是,也和答案相去不遠了。
他記得捉羊說過,在悼木山谷有過“修復歷史典藏”的任務,其中不少內容被篡改過。
原本他還以爲那是永恆黎明的人插手,又或者維利塔斯人乾的。
現在看來,精靈自己的腌臢事也不少。
“如果是這樣的話……”海涅捏着下巴思忖:“那我們和水銀王室開展合作的可能性就很高了,那位王女殿下對我們的看法改觀了嗎?”
“當然。”
惠惠忍不住笑道:“不只是改觀,她現在已經堅信只有我們才能拯救精靈的未來了……而且還有個好消息,迪倫先生那邊有了新發現,這絕對更有利於我們和水銀王室談判。”
海涅一愣:“迪倫發現了什麼?”
惠惠:“他改良了變形術,讓牧樹人的變形學派真正成爲一個自洽的學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