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絕大部分北方軍士兵依舊因爲林四之前的話語和決定而耿耿於懷,但不得不說,現在如果沒有其他人從中作梗的話,這支大軍已經不會再抗拒他的指揮了。
然而,林四要的並不是這個。
當面前已經沒有了‘敵人’之後,他便悄然從‘身態’之中脫離了出來。
這是他第二次進入‘身態’,相比上一次在南安山時的朦朦朧朧,這一次他的感受要具體和深刻得多。
他沒有聽過‘身態’這個詞,但他清楚自己剛剛進入了某種極爲難得的特殊狀態。
否則戰鬥的後半段不可能會進行得這麼順利。
他很清楚,自己這次其實太過託大了。獨自一人和六百名修行者作戰,壓力完全就超出了他事先的想象。
如果不是因爲突然進入那種狀態,或許他很難堅持到最後。
即便能做到,自己也會受到無法挽回的重傷,那對接下來與南齊的大戰絕對極爲不利。
那是一種怎樣的狀態?又該怎麼保證進出自如?
他有些迷茫,因爲他根本不知道。
從南安山那次戰鬥直到今天,中途他經歷過許多次大戰,其中大都是混戰。比如在龍燕的戰場上,他經歷過更加漫長的血戰,但那時候他並沒有進入過這種狀態。
罷了,一切隨緣吧。只要自己繼續這麼修煉下去,遲早有一天會徹底掌握這種狀態。
他長長呼出了一口氣,彷彿卸去了戰鬥的疲憊。
青娑與葉弘等人已經迫不及待衝到了他的身邊,爲他檢查起傷勢來。
他對他們露出了一個不用擔心的笑容,隨後轉過頭,靜靜直視着面前的數萬北方軍戰士。
“你們輸了,所以,我不會收回先前的命令。”
哪怕已經預料到這一結局,人羣之中還是涌起了一陣失望般的嘆息,然而沒有人能再繼續說什麼。
林四已經用自己的劍說過話了,這比用嘴要有效一百倍。
他們輸得一敗塗地,卻也不得不服。
他撤掉兩名千騎長的理由本就很充足也很合理,現在他用來壓服他們的武器是實力,而不是王子殿下和徵北大將軍的身份。
沒人能再說什麼,戰場上,失敗者從來就沒有話語權。
他們只能等待着勝利者發表他的‘感言’。
“或許你們認爲我勝利之後,會很驕傲,會狠狠折辱你們一頓……但其實,我並不打算那麼做。”
他的第一句話,便出乎了許多人的意料。
而酈木等人則是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殿下這是打算先以力服人,然後再用言語安撫他們,收攏他們的心嗎?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猜錯了。
“因爲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可驕傲的,剛剛的對手雖多,但其實沒有一個實力在我之上,甚至連一個破境都沒有,我不會因此而感到驕傲……”
“在窺境後期的時候,我殺死過轉境初期的修行者,那時候我很驕傲,覺得自己真的很了不起。但當我極境後期,殺死第一名破境初期時,我已經不再爲此感到多麼興奮了。”
“因爲我很清楚,這世上還有太多太多比我強的人。我的驕傲,在他們眼中只是年輕一輩的小打小鬧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至於擊敗實力本就不如我的對手,我完全不知道有什麼可驕傲的。如果你一直沉浸在那微不足道的驕傲之中,那你的眼界格局乃至成就,也僅此而已了……”
“當我擊敗第一個元境初期時,我在考慮自己能否擊敗元境中期後期,當我擊敗破境初期時,我在推測自己遇到天境高手時會怎樣。想要攀上更高的境界,眼睛便只能向前方看,而驕傲,卻是在回頭……”
他的話,讓許多人開始深思起來。
誰也沒能料到,他會突然在這數萬人面前講述這樣一番心跡歷程。
這其中並未包含任何的修行心得,更無招數心法的精要。但場內許多人,包括酈木,青娑,扶搖,葉弘,薛塵,宗越等人的面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他們很清楚,修行不光需要資質悟性,需要勤奮,同時還需要心態。
而這,似乎就是林四修行之路上的心態,不同於謝少英的癡迷,也不同於聶河的隨性,更不同於許多人的迷茫。
扶搖似乎已經明白,爲什麼林四能夠在學園之城時表現得那麼平和。
或許,在他們之中許多人還在爲誰是學園之城第一高手而費神時,他的心早就飄到了外界更高的層次之中。
所以,其他人在乎的東西,他根本就沒想過要去追求,他追求的一直是更高的東西。
宗越與薛塵等人的眼神已經越來越明亮,和扶搖一樣,他們也是若有所悟。
而不光是他們,就連兩支大軍之中的許多人也默默低下了頭,思量着他的這一番話。
“所以,我不明白你們在驕傲什麼。或許你們北方軍在看待南方軍時,是用俯視的眼神,因爲你們在邊境打過很多仗,而他們大部分時間只是守在內陸城池中。”
“所以你們覺得自己高人一等?然後這就成了你們那點微不足道的驕傲所在?如果現在你們面前站着的是紫星大軍呢?如果你們面前站着的是神炎大軍呢?你們依舊能挺起胸膛驕傲的俯視他們麼?”
許多北方軍的士兵霍然擡頭,他們的臉變得漲紅,似乎想要大聲駁斥他這番話。
但林四卻彷彿猜到了他們要說什麼。
“沒錯,神炎人紫星人,他們軍隊的裝備比你們好,他們的修行條件比你們好,他們的人比你們多……”
他偏過頭指向身後的數萬內陸軍:“但你們別忘了,內陸軍的過往的裝備後勤也不如你們。他們沒到邊境前線作戰,不是因爲他們膽小怕死,不是因爲他們天生實力不濟,而是因爲月國內部同樣需要有人鎮守!”
“沒有他們,或許你們遠在萬里之外的親人會遭到強盜的光顧,會遭到惡棍的欺凌……而爲了打退南齊賊子,他們現在也扛着武器來到了前線,成了你們的同袍,成了你們的戰友!”
“可你們,卻在他們身上找着優越感,將他們當成彰顯自己那點驕傲之情的踏腳石?你們……真的很讓人失望。”
許多南方軍的身體已經不可抑止的顫抖起來,一些士兵的熱淚甚至終於無法被眼眶所阻攔。
是的,從今天中午進城那一刻開始,他們便充分感受到了北方軍對他們的輕蔑態度。這打人事件,其實只是其中最爲突出的一例罷了。
這一個下午,他們不知受了多少指指點點,這讓他們覺得自己就像是被趕上臺的貨物一般無所適從。
對方上過戰場,對方和南齊人廝殺過,對方身上有着累累的傷痕與功勳。
而他們……沒有。
於是,就連他們自己都快要覺得被人看不起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直到連山王子的這番話傳入他們的耳中,他們彷彿突然間見到了一縷刺破烏雲的陽光。
他在爲自己出頭,在爲自己說話,在幫自己重新撿起掉落的信心。
他們望着那渾身浴血的高大身影,心內生出了強烈的追隨感,他們恨不能立即扛着武器跟着那個人一起殺上敵人的城頭。
而許多北方軍士兵則因爲這番話而再次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林四這一番漫長的‘說教’,讓他們根本無從辯駁,也無力辯駁。
他們是被南齊人與紫星人趕到封城的,就在一年前,他們其實還在五千裡之外的北面鎮守。
他們的驕傲,確實顯得很可笑。
林四並沒有揭開他們這道傷疤,已經算是很給面子了。
但並非所有人都會這樣想,依舊有許多北方軍戰士的眼中浮現着強烈的不服。
他們聽不進去這番話,他們只覺得林四對南方軍太好,他們北方軍明明抗擊在第一線,卻受了不公的對待。
而且,他們根本就不認爲從內陸各城匯聚過來的南方軍能創下多麼耀眼的戰績。
他們本就不配與自己相提並論,軍中本就存在着不平等,想要別人高看一眼,就用實力用行動來說服別人吧!
“你們依舊有讓我收回成命的機會,只要在今後的大戰中,北方軍斬殺南齊軍人的首級超過二十萬,我會讓樑泛和盧明恢復軍職。”
嘶,這句話,讓許多士兵吸了口涼氣。
現在北面的南齊大軍一共也就七十萬人,而即便將南齊人徹底打回去,也不一定能斬首二十萬。
因爲敵軍可能會出現傷員被送回國,可能出現俘虜,可能對方見勢不妙直接撤退……
而這一切,還是他們能打贏的前提下。
他們眼內再次露出了不忿與抗拒,因爲他們覺得林四這是故意不想恢復那兩名千騎長的軍職,故意假惺惺賣個好而已。
他們的神情,林四自然是盡收眼底。
“你們若是認爲做不到,那便放棄吧。事實上,南方軍會比你們先做到這一步。”
隨後,他不理會許多人眼中的不以爲然之色。
“今天的事情到此爲止,我不希望有人再拿着這件事興風作浪。否則下次,我會親自用劍取下他的人頭!”他面無表情的將聲音遠遠送了出去。
“另外,既然你們之中一些人覺得宿營地被佔吃了虧,那我今夜便住在這裡,都散了吧。”
說罷,他將大劍重重插在了地上,席地坐在了兩軍營地之間,渾然不顧身上一些傷口依舊在流血。
他沒有再提誰對誰錯,更沒有再懲罰誰。
“殿下!你需要醫治,而且以您的身份,怎能露宿在外……”酈木一臉的無法接受。
因爲殿下甚至連個帳篷和牀鋪都沒有。
確實以林四的實力,露宿荒野也不會對身體有什麼影響。但他的身份實在太高,他這麼露宿在外,這要是讓陛下和羣臣得知,恐怕又會是一場風波啊!
尤其他在之前的戰鬥中,還受了不輕的傷。
但林四卻根本不打算改變決定。
“無妨,住在營地裡,也好讓我真正瞭解自己的士卒們……你們都退下吧!”
就連許多已經準備離去的士兵都忍不住駐足回頭,他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讓他們根本無法形容的將軍。
似乎,和他們所聽過的任何一名將軍都有着極大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