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和楊曲的通話,我整個人的神經便都緊繃了起來,對於那段沉重的歷史,我不知道該怎麼和楊曲用一種不傷害的方式說出口,尤其是在江繼友下落不明的情況下……我說了,就意味着她和我一樣,沒有了爸爸,我不確定現在的她,能否有足夠堅強的意志去面對這些。
不過,我的心裡也有那麼一點值得安慰的地方,因爲該回鬱金香路的人,似乎都回來了。雖然這些年,這條路變化極大,但是總還有那麼一些人,把自己當成落葉,又回到這裡生活,這難道不是一種好的提示嗎?所以我相信,經過這最後的動盪,一切都會慢慢變好的。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楊曲拖着自己的行李箱來到了我住的地方,而我也在這段時間替她把屋子收拾了出來,然後又做好了我們兩個人的飯。
楊曲將行李箱放在牀旁邊的櫃子裡後,也不急於吃飯,她表情嚴肅的看着我,問道:“哥,你到底有什麼事情要和我說……來的這一路上,我心裡一直都慌慌的。”
我不想讓氣氛過於凝重,也不想給楊曲太大的心理壓力,便笑了笑說道:“先吃飯吧,這都快8點了,吃飯要緊。”
楊曲卻拉住了欲轉身離去的我,然後特別堅決的說道:“不行,你現在就說,我等不了吃完飯……”
“我就是希望你能用吃飯的這段時間,做個心理準備……因爲我要和你說的,不是什麼好事情,需要你有特別強的承受能力。”
楊曲很堅持的說道:“雖然我從小沒受過什麼挫折,可是這兩年跟在你們這羣人的後面,什麼樣的大風大浪沒見過,所以我也把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想明白了,無非不就是分分合合、生生死死嗎?”
我看着她堅毅的眼神,終於對她說道:“那我就說了……”
楊曲的表情變得緊張了起來,這敢於面對和怕不怕確實是兩碼事情。我試圖讓自己平靜一些,然後又對她說道:“咱媽的身體情況不太樂觀……前些時候,她去醫院做例行體檢,被查出來患了乳腺癌……不過,你也不用太緊張,因爲目前還是早期,而且乳腺癌相對是比較好治癒的癌症,所以徹底治癒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在我說完之後,楊曲整個人都繃得很緊,眼淚就這麼在她的眼睛裡打着轉,許久之後才哽咽着對我說道:“好好一個人怎麼就得了這麼一個病呢?……這可是癌症啊,聽起來就很可怕……之前,好像有個唱歌的女明星就是因爲乳腺癌走的!”
我輕輕摟住了楊曲,然後細聲安慰道:“那個女明星是因爲做完手術之後,沒有好好靜養,依然到處接通告,工作壓力太大,最後才導致復發的……咱媽的情況要樂觀多了,你真的不用太擔心。”
“可是你不知道媽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嗎?……她這輩子活着的意義就好像是爲了工作……也許你不知道,她爲了工作,已經嚴重影響了她和我爸的感情……因爲國家有規定,縣處級幹部的直系親屬和配偶是不允許經商的,我爸的級別早就遠遠超過縣處級了,所以他就特別希望媽能夠放棄經商這條路……如果媽繼續經商的話,他不但要冒政治上的風險,而且再想往上走也很難了,所以他們現在就這麼僵持着,誰也不肯讓步……但是這兩個人必須要有一個放棄現在擁有的一切……否則一旦國家的監督制度完善了,追究起來,那可是嚴重的違紀行爲……”
楊曲的話讓我的心中有點煩悶,如果不是她說,我對官員家屬是否能經商並沒有什麼概念,因爲我的身邊並沒有這樣的現象存在,也接觸不到級別這麼高的官員……同時,我也看到了楊瑾的私心,而她的私心就是我和楊曲,她並沒有太在乎那個叫楊宗懷的男人,因爲她成功的今天,都是以楊宗懷的犧牲爲前提的……當然,楊宗懷也從她那裡得到了巨大的政治籌碼,所以倆人並不是一對真正過生活的夫妻,他們的背後有着令人心驚的利益關係。
我在一陣沉寂之後,才又對楊曲說道:“你不要想太多了,這也許是一個好的契機,讓咱媽放棄這些年來經營的這一切,然後過回正常人的生活……楊曲,我之所以告訴你這一些,只是希望你能和我一樣盡到一個做子女的責任,而不是向我傳達這些悲觀情緒……做個不好的假設,如果有一天,咱媽真的爲了成全你爸的政治目標選擇全身而退,我們是不是該盡到贍養的責任?……而你,能不能把這份責任當成是自己身上的動力,然後好好工作,不成爲咱媽的負擔呢?……我想,等到那時,她一切都放心了,願意停下來好好享受生活,乳腺癌對她來說,也不是不能戰勝的病魔吧?”
楊曲陷入到了沉默中,半晌之後才擡頭看着我,說道:“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要怎麼做……可是,不知道爲什麼,從你的話裡,我總感覺你將媽和我爸徹底的給割裂開了。就算媽什麼都沒有了,但是還有我爸啊,我們做子女的雖然有盡孝的責任,可是我爸也不會放棄她的,因爲我是他們共同的女兒……也許這麼說,你會很難受,但我們確實是一個三口之家呀。”
我看着楊曲,這次卻真的不知道要怎麼開口在她面前說出實情了……從我的內心來說,我真的希望是楊瑾親口將真相告訴她,可是在這個時候,我又怎能忍心讓楊瑾再重複一次這種煎熬?如果她能說得出口,就不會拖到今天都沒有選擇將真相告訴楊曲……但也不可能這麼隱瞞一輩子。
複雜的情緒中,我點上了一支菸,然後在內心權衡着,最終還是下定了決心。這樣的事情,也許從我這個哥哥嘴裡說出來會更合適,因爲我可以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去告訴她,楊瑾當年的苦衷,這會讓她更容易接受一點。
樓頂呼嘯而過的風中,我終於將自己手中的香菸按滅,然後低沉着聲音對楊曲說道:“既然你把話題說到這裡,那我覺得有件事情也該告訴你了……”
雖然還沒有說出口,但我的心卻在一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因爲我真的不敢確定這樣的告知,會帶來什麼樣的結果,而楊曲則一動不動的看着我……我在她的眼神中,身子開始變得僵硬。
我重重“籲”出一口氣,再次點上一支菸,吸了一口之後纔對她說道:“楊曲,我接下來要說的,可能會徹底顛覆你已有的一切認知,但是很多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局面,我必須得將真相告訴你……其實當年,媽在回深圳之前就已經懷了你,但那時候她已經和江繼友離了婚……走投無路之下,她就去求助了外公,然後由外公安排了她和楊宗懷這段婚姻,而楊宗懷爲了自己的仕途選擇了接納……所以,你並不是楊宗懷的女兒……你是我同父同母的妹妹……”
楊曲瞪着眼睛看着我,她已經說不出話來,而在這個時候,這反而是一種很正常的表現。因爲誰都不能接受一個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親,在別人的三言兩語間就丟掉了血緣關係。我知道,在楊曲的心目中,楊宗懷有着不可取代的地位,至少是江繼友取代不了的。
在她痛苦和不知所措的臉色中,我又對她說道:“我知道你一時還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但還是希望你能以理解的眼光去對待這件事情……當初,我聽咱媽說起這件事情時,我也和你一樣,怎麼都沒辦法接受,可是漸漸就選擇了釋懷……甚至感到高興,因爲我和你之間連最後一點心理上的障礙都沒有了,我們是真正的親兄妹……所以我才更加希望,我們能站在一起,做咱媽最堅強的後盾,而不是沉溺在本來該屬於他們的痛苦中,沒有辦法自拔。”
楊曲根本無法平復自己的情緒,她蹲在了地上,然後抱着頭,失聲痛哭……
我沒有再打擾她,因爲我知道這個時候,她最需要的是自我空間,然後慢慢消化掉這件事情所帶來的衝擊力,而結果無非是兩種,但我相信她會選擇去堅強的面對,而不是消極沉淪。
……
又過了片刻,樓道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而後肖艾便拎着手提包出現在了我和楊曲的面前。楊曲對她的回來視而不見,依舊沉溺在自己的情緒中回不過神來……肖艾則不明所以的看着我。
就在我準備解釋的時候,楊曲卻突然站了起來,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了手機,又一個電話撥了出去。我不用想,也知道她是打給楊宗懷的,她還是不願意從心底接受這個事實。
同時,我也不確定,楊宗懷是會繼續瞞着她,還是選擇尊重她的知情權,而這兩者的區別也很大。因爲可以看出他是不是真的在乎楊曲這個養女,如果他在乎的話,可能並不會這麼輕易就承認。就算承認了,也不該說很多楊瑾當年的不是,他應該維護楊瑾在楊曲心目中的母親形象,因爲恨上楊瑾,最受傷的恰恰是楊曲自己,他作爲一個養了楊曲二十多年的“父親”,又怎能忍心看着楊曲痛上加痛?再者,當年並不是楊瑾一個人的選擇,他也是直接參與者,並在這個事件中受益了,所以從這個層面來說,更加不應該落井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