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章 晉陽亂12
再見頡利,恍如隔世。
從羞赧的少年到受盡排擠之苦的憤青,再到一個咄咄逼人、陰誨不明的可汗……是權力的爾虞我詐、是戰場中‘不是你活就是我活’的決絕改變了他。
“頡利。”
“觀音婢。”說話間,他碧藍的眼睛停在我大腹便便的肚子上,接着喃喃說道:“你要當母親了?”
“是啊。”我笑着示意他坐下,親自爲他斟了一杯酒,“哲珠可好?你們的小王子可好?”
笑得柔和,頡利輕聲說道:“母子安康。”
這神情……說明他對哲珠不是全無情意。念及此,我將早就備好的禮物推到他面前,“算起來,你的小王子將滿週歲了。可惜不能見到他,這是我按漢人的風俗替他準備的禮物。”
看着推到他面前的紅木盒子,頡利嘆道:“可是,我卻沒有替你的孩子準備禮物。”
“只要你願意,你將送一份最大的禮物給我這未出生的孩子。”
“哦……只要你開口,不管是什麼,只要我拿得出來,我都捨得。”
看着他期待的神情,我再度替他斟了一杯酒,毫不遲疑道:“命。”
“命?我的嗎?”
說得這般輕巧,似乎他的命根本不屬於他似的。我未開口,只聽頡利又道:“若你願意,儘管拿去。”
推開他丟到我面前的彎刀,我‘嘖嘖’搖頭,“一方統帥不惜冒險親自來到太原。想必早就有‘風簫簫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豪情壯志了。我還怕我要你命的話你會不給嗎?”
“你的意思是?”
手指着巍然屹立的太原城,又指向遠處黑壓壓的突厥圍軍,我一字一頓說道:“我要的是這些將士的命。”
將酒一口飲盡,頡利拿起酒壺往口中狂倒,最後將酒壺擲在地上,“怎麼說?”
“中原有一個習俗。但凡有孩子出生,必會爲這孩子去祈福,以求這個孩子出生之時百事順意、安康無災。歷朝歷代以來,如果有皇子、皇女出生,歷代帝王會赦免死刑囚徒或者放那些犯案不重的囚犯出獄……目的就是爲方方出生的孩子積德。”
終於明白我所說的是什麼,頡利喃喃說道:“你希望免去戰爭。這樣一來,這成千上萬即將爲戰爭獻出生命的人將留下他們的命,而這些命都會爲你這尚未出生的孩子祈福、積德。”
“不錯。”
看着遠處烏壓壓的圍兵,頡利嘆聲說道:“觀音婢,你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殺敵一千,自傷八百,戰爭纔是真正的難題。而和平相處,永遠不是難題。”
未有反對,頡利手指向遠處的李世民,“他就這麼放心我見你?你要知道,一旦我要挾了你……”接着他看向我的肚子,又道:“更何況,你如今有了他的孩子……無論我提什麼要求,他必會答應。”
一笑,我示意如雲再拿一壺酒來,再度爲頡利斟滿,見他喝下後,我問道:“你怎麼不想想,也許我在這酒中下了毒也說不定,一樣會軟禁你,然後逼得你的人馬撤軍。”
“觀音婢,你不是這樣的人。”
“一如你相信我般,我一樣也是這般的相信你……你也不是這樣的人。”
“觀音婢。”眼突地漫上淺溼,頡利有些激動的看着我,“你恨我不?”
知道他提的是雁門關軟禁我的事。我搖頭。“我也一報還一報,給你下了麻沸散。”
‘呵呵’一笑,頡利說道:“若非那麻沸散,你早就是我的了。你信不?我一定會感動你。”
拍了拍自己的心口,我嘆道:“這世上感動我的人有很多很多,但能夠住進我心中的人卻只有一個。”
“你還是這麼認定你心中只能住下一個他?”
“因爲他的心中只住着一個我。”
見頡利沉思,我又道:“頡利,這段時日你可好?我聽史將軍說,你不願稱‘可汗’,爲什麼?”
“等我統一了突厥的時候,那個時候再稱‘汗’,方能對得起九泉下的爺爺。”
原來如此。我欣慰點頭。“那你能夠統一突厥嗎?”
不答反問,頡利笑道:“你覺得呢?”
“頡利會變得越來越強大,強大到沒有人敢侵害你,沒有人敢冒犯你。這樣的人若不能一統突厥,還會有誰呢?”
‘哈哈’一笑,其中卻帶盡酸楚,頡利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說道:“是啊,沒人敢侵害,沒人敢冒犯……一樣的,也沒有人敢親近,就像蘭諾伊,她都不親近我了……”
高處不勝寒!
要登上權力的頂峰,就得忍受孤獨。
心中腹誹着,我沒有說出口。一切,仍舊得由他自己領會。
“觀音婢,我時常在想,你若在我身邊就好了。就可以聽我傾訴,爲我解憂……”
聽着頡利的傾訴,我才知道,他太想有個傾訴的對象。而我無疑是最好的聽衆。他成爲了強者,卻付出了代價,這是非常合理的。沒有權力、美人、親情都陪着他的道理,這樣對其他的人不公平。
“觀音婢,你一如以往,聽着我的嘮叨仍舊能夠面帶微笑,我……我……我該怎麼辦?我要不要送一份大禮給你的孩子?”
“頡利,無論你送不送。我要你看清楚一件事。”
“什麼事?”
我站起來,示意他隨我走到城牆邊。“你看。”
看着大開的城門,頡利吃驚說道:“你們的膽子好大,居然城門大開,不怕我突厥大軍殺進來嗎?”
“會嗎?他們會嗎?咄吉會嗎?”一連串的問題後,我再度說道:“不妨告訴你,自從你進城以來,這門就再也沒有闔上。再不妨告訴你,其它的城門亦都開着。可是,你聽聽,你可有聽到刀槍劍戟之聲?”
看着頡利側耳傾聽,我再道:“如果我猜得不錯。額吉多現在是想救你,但咄吉呢……他巴不得你死在太原城。如果額吉多現在來救你,也許咄吉會在額吉多的背後咬上一口,從此收回控制突厥的主權,你信不信?”
“信。”頡利的眼中漫出失落之神,帶着憤懣之調,他又道:“這也是額吉多明見城門大開,明見我這長時間未歸卻直到現在都沒有出兵的原因。”
“頡利,和咄吉合作無疑與虎謀皮……雖然他如今的勢力不如你,但時不時咬你一口你也受不了啊。與其和這樣的一個人合作,爲何不與我們合作呢?”見頡利臉上的神情很是動容,知道他聽進去了一些話,我趁熱打鐵,“我知道,你們突厥去歲遭災,顆粒無收。但我們太原今春也逢旱災,只到此時才種下種苗,如果夏天的雨水充足,我們還趕得上秋收。你呢?我替你準備了種苗,你願意帶回去嗎?如果趕緊的話,一樣也趕得上秋收。”
“觀音婢,你知不知道,你越是這般……我越不想放棄你。”見我震愕的看着他,頡利蹩眉說道:“好,我答應你,送一份大禮給你這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當見面禮。”
這說明他願意撤兵了。我暗中長吁一口氣,作揖,“謝謝你,頡利。”
大手一揮,他笑道:“不要說‘謝’,觀音婢,爲了你,我可以忍受一切。哪怕是孤獨、寂寞,但我只要權力,因爲有了權力就有了希望,從李世民手中奪回你的希望。我……不會輸給他。”
內心輕嘆,我無語看向天邊的斜陽。
“觀音婢,謝謝你給我的小王子的禮物。”說話間,頡利示意陪在他身邊的史大奈抱起紅木盒子。他則不再留戀,笑着轉身,一步步往臺階走去。
史大奈和我點頭後,亦是急步追上,並親自爲頡利將鬥蓬戴到頭上,好讓其餘的人不要認出他來。
將要步下臺階之時,頡利突地回頭,定定的看着我。“觀音婢,很快,很快,我們還會見面的。”
我展顏一笑,再度作揖,“我也期待着與友人的會晤。”
眉頭一挑,頡利笑道:“李世民珍惜你超過他的性命,但……他這次居然放棄曾經的誓言允你我見面……你知道嗎,我有種直覺,他想顧全大局。”
“太原城中的一衆百姓安危就是他的大局。”
‘哈哈’一笑,頡利‘嘖嘖’搖頭,“觀音婢。他的大局真是太原城中的一衆百姓嗎?如果我沒有猜錯,中原的天下才是他的大局。他放棄了曾經的誓言允你我見面,允你來勸服我,其實就是不想我和他兩敗俱傷,他想保有現今手上的這點實力,以後憑藉這實力逐鹿中原,是不是?”
經過無數爾虞我詐的頡利,在權謀上游刃有餘。我沒有回答,只是定定的看着他。
“逐鹿天下的李世民,心中還只會住着一個你嗎?”
是說他心中還要住下江山嗎?心中腹誹着,我笑問:“怎麼說?”
伸着手指在脣邊輕‘噓’,頡利神秘說道:“李家父子若真想逐鹿中原,晉陽能否守得住是重中之重。否則,就算他們得了中原卻丟了太原的話,無疑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搞不好我突厥會和隋庭聯合滅了他們。”
前有隋庭久攻不下,後有突厥虎狼之師。
戰線拉長,時間拉長的話……頡利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若真如此,歷史定然會改寫。
“而他們要想不受前後挾擊……唯一的路就是和我合作。細數這數千裡錦繡山河,能夠和他們合作的人不多,而我能很好的壯大他們的聲勢。”
看着頡利試探的目光,我一笑說道:“這個話題太長遠,不是我這個目光短淺的婦道人家能夠估算得到的。”
“你是誇我還是故意貶低你自己呢。”頡利語畢,笑着轉身,一邊下臺階一邊說道:“觀音婢,李家父子一定會來求我。到時候,我會給你一個驚喜。我想知道,到了那個時候,你的心中是否只會住一個李世民,而李世民的心中是否只會住着一個你。”
一種不祥的預感油然而生,我定定的看着頡利作聲不得。
在我僅能看到他的頭的時候,他突地轉身,再度說道:“觀音婢,無論我怎麼做……都是爲了得到你。即便你恨我……恨就恨罷,無論是愛是恨,只要是你予我的,我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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