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的葉睿寧駐足在院子中,默不作聲的看着他們哭成一片。
在宋曉顏最痛苦、最需要人理解與陪伴的時候,他在部隊執行任務。再見到她時,他左腿受了傷,而她像個沒有生氣的布娃娃,遠遠的看着他,連他身邊都不願來。
他一直覺得對她有虧欠,所以這些年來,他從未要求過她回家,縱容着她的任性,尊重她所有的選擇。
坐在客廳的宋爺爺早已經老淚縱橫。他戎馬一生,官至高位,受人景仰,此時他卻不敢去面對自己的孫女。
曉顏一定很很自己吧?
怎麼會不恨?連他自己都恨。
他最看重、最喜愛的二兒子意外去世,兒媳婦改嫁,什麼都不要,只求能帶走曉顏。
她曾在自己面前聲淚俱下的哀求:“您還有兩個兒子,有女兒,可是我只有曉顏,求求您讓我把她帶走,求求您。”
失去自己孩子有多麼痛苦,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於是他應允,她可以帶走曉顏。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曉顏對此如此排斥。他以爲她只是耍耍性子,挑戰自己的威嚴,於是他堅持的把她送走。結果……
他寵了多年的孫女,患上抑鬱症,而他是罪魁禍首。
16歲之前的宋曉顏是被家人捧在手心的公主,倍受寵愛的她有些任性,甚至驕縱。她不知道什麼是疾苦,更沒有什麼是她想要的,因爲她什麼都有。
16歲那年,父親宋誠文帶隊到貴州考察,臨走前,父親答應會趕在她參加校慶表演前回來,父親還答應帶她去香港,給她買她最喜歡的小熊餅乾。可是,他卻不幸遭遇山體滑坡,當時同行的車隊中,無一人倖免於難。
她的幸福時光,在16歲這一年,戛然而止。
這個世界上最愛的男人離開她了,這是她受到的第一次,也是最沉重的打擊。葉睿寧也不在家,沒有他的陪伴,她一度無法振作。
好在她還有愛她的家人,在他們無微不至的照顧與陪伴下,她終於走出了父親去世帶給她的傷害。
半年之後,她的母親宣佈改嫁。
她已經16歲,知道人生漫長,母親還年輕,有這樣的選擇她可以理解。然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母親要嫁的人,竟然是父親生前的至交好友。更讓她難以接受的是,爺爺奶奶居然沒有任何反對。在她看來,那個父親所謂的好友根本就是別有用心。
她很小的時候就聽姑姑說過,母親是爲了前途,才嫁給父親的。那時候她還小,不懂大人之間的是非曲直,但是這些話依然深耕在她心裡。如今父親剛去世半年,母親就轉頭嫁給了父親的好友,她要怎麼相信他們之間是清白的?
母親要帶着她一起改嫁,她堅決不從。傷心的母親抱着她,哭着說:“曉顏,媽媽只有你,你纔是媽媽最重要的人,媽媽不能沒有你。”
這席話讓宋曉顏心軟了,她已經沒有了父親,她也不想再失去母親。而且他們都說,家永遠是她的家,她可以在任何時候她想回來的時候回來,家裡的大門永遠爲她敞開。
於是,爲了母親的幸福,她妥協了。她和母親一起,住進了繼父的家。
繼父有一個比她大兩歲的女兒,名叫唐靜好。她們曾讀同一所小學,可是她們並不喜歡彼此,如今,她們更是冷眼相對。
宋曉顏知道,她們都一樣,對這門親事有諸多的不滿意,她們都是在爲父母的幸福而讓步。於是,她們努力維持着表面的和平。
宋曉顏不喜歡這樣的生活,她覺得這個家裡的每個人都對她充滿敵意,就連家裡打掃的阿姨,都對她愛答不理。她從未遭遇過這樣的對待,她每天都有無數次衝動想要從這裡逃離。她和母親說起,母親只是說她還不適應,時間久了就好了。
爲了母親,她再次妥協。
而她的媽媽,卻爲了討好丈夫的女兒,日漸的忽略她。
爲了討好唐靜好,母親做唐靜好最喜歡吃的菜,卻不在意那是自己女兒從來不碰的菜。爲她買漂亮衣服,買偶像的演唱會門票送唐靜好做禮物,儘管人家並不領情。母親甚至不上班,就爲能接送唐靜好去補習班。
母親在討好唐靜好的時候,卻沒有發現自己的女兒越來越不願意說話,笑容越來越少。
宋曉顏本來就對這一家心存芥蒂,爲了母親才委屈自己。可如今連母親也越來越不關注自己,她覺得自己很多餘,根本沒存在的意義。她不明白,明明沒有自己,母親也能過得很好,爲何母親一定堅持的將自己帶走?難道只是爲了營造她是個好媽媽的假象嗎?把自己留在爺爺奶奶身邊,她獨自尋找第二春豈不是更好?這樣雙方都不會痛苦。而如今自己這個“拖油瓶”旁觀着他們一家三口的相親相愛,只會一點點消耗對她的愛。
宋曉顏像生活在一個壓抑、密閉的黑暗房間裡,越來越不能呼吸,她失眠,焦慮,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這一切終於在深秋,發展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天宋曉顏下課回來,家裡沒人,而她沒有鑰匙,也聯繫不上母親,她就那樣坐在門外等着,足足等了一夜。
那是京城的深秋,晝夜溫差很大,外面是呼嘯的寒風,樓道里又陰又冷,她只穿了薄薄的外套,她一度覺得自己要被凍死了。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們一家三口才回家,而獨坐一整夜的宋曉顏幾乎被凍僵。
後來宋曉顏才知道,他們那天到山頂泡溫泉,唐靜好謊稱她要回爺爺家,而母親根本沒有親自通知她,更沒有確認她是不是真的回爺爺家。就在他們在山頂逍遙自在的玩樂的時候,她幾乎被凍死。
宋曉顏住進醫院,母親很自責,寸步不離的在牀前守着她,徹夜未眠。宋曉顏卻暗下決心,病好了之後就離開,回到屬於自己的家。反正她的媽媽也不需要她,她在那個家是多餘的。不,對她來說,那裡根本不算家。
出院後,她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爺爺卻不歡迎她。
爺爺要她回去,她不肯,不惜哭鬧,爺爺卻以爲她在耍小孩子脾氣,甚至厲聲呵斥她:“這裡永遠是你的家,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回來,但是,你必須跟着你媽媽。”
原來,世界之大,竟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爺爺強硬的把她送走,不理會她任何哭鬧哀求。她透過後車窗,看見宋翼遙追車的身影,本是意氣風發的倔強少年,卻哭的滿臉鼻涕和眼淚,她幾乎能聽見宋翼遙啞聲的嘶吼。
再次回到那個地方,繼父的女兒宣示主權的說這裡是她的家,她纔是這裡唯一的公主。而宋曉顏作爲宋家曾經的公主,在這裡一文不值。
曾經受到多少寵愛,如今就遭受多少傷害。她彷彿從天堂跌入了地獄,痛徹心扉的同時,是無盡的絕望。
宋曉顏越來越壓抑,她不肯上學、不肯出門,不說話,甚至不吃飯,即使被強迫着吃下去,也會馬上吐出來。她消瘦的厲害,終於引起了母親的關注,帶她去看醫生。
醫生說,她得了抑鬱症。
宋曉顏得病的消息很快就被宋家人得知,他們來接她,可是她不肯和他們回去,甚至不願意他們靠近,一旦靠近,她就痛苦的尖叫、摔東西,甚至傷害自己。
無奈之下,他們把她送進療養所。
從那之後,她誰都不願意見。只有看見宋翼遙時,她纔不會那樣歇斯底里,卻也拒絕他的靠近。也許是因爲在她被強行送回去的那天,宋翼遙追車的樣子被深深印在腦海裡,潛意識裡覺得他還是關心她的。
宋翼遙每天都去看她,蒐羅各種小玩意兒、好吃的,和她說很多話。漸漸的,她不再不排斥他的接近,但是她仍然不理他,甚至連正眼看都沒有過他。
不久後,葉睿寧在執行任務中身負重傷,在他的要求下,他被送進同一間療養所。
兩年前他入伍時,宋曉顏去火車站送她,圍着白色的毛線圍脖的她被寒風凍得紅了鼻子,她眉眼彎彎,笑意濃濃,兩個小梨渦動人至極。她的聲音清脆動聽,像歌唱的百靈鳥。
可如今的她雙眸黯淡,臉色蒼白如紙,像布娃娃般毫無生氣,她的樣子令他心痛萬分。他不止一次的懊悔,爲何要選擇在這個時候入伍。如果他在她的身邊,他一定不會對她的痛苦坐視不理,哪怕與家人反目,他也一定會護她周全。
他小心翼翼的接近她,試探着與她接觸,萬幸的是她並不排斥他。他握住她的手,用盡力氣的抱住她,在她的頸窩間低聲呢喃:“對不起,曉顏,你要相信我,你還有我。我保證,絕不會再讓你一個人面對任何困難,不會再讓你身陷痛苦。”
從那天開始,葉睿寧寸步不離的守着她。受重傷的他,和患抑鬱症的她,成爲彼此艱難歲月中的唯一依靠。
醫生說他的左腿傷很重,可能這輩子都站不起來了。他卻偏偏不信邪,他要做她的榜樣,他要創造一個奇蹟給她看。他要重新站起來,他要帶她走出陰鬱,走進明媚的陽光下。她的父親不在了,他要將她塌下的那片天重新撐起來。他要她像過去那般無憂無慮,再度在她臉上看到笑容成爲他很長一段時間內的唯一目標。
也許是他的陪伴讓備受煎熬的她終於有了依靠,也或許是他奇蹟般的站起來給了她康復的動力,她漸漸地走出抑鬱,她開始接受與人接觸。
葉睿寧用很長一段時間帶她去旅行,走過國內外的大河山川、名勝古蹟。
飽覽風光的同時,她漸漸發覺人類的渺小,人類的感情更是狹隘,爲什麼一定要討所有人歡喜?爲什麼不能只討自己歡心?爲何要爲了那些不愛她、不屬於她的人痛苦?她應該好好活着,世界這麼美好,她爲什麼一定要被不美好的人和事牽絆着心、矇蔽着眼?
她終於走出了陰鬱,但是也不想再回家。
她搬進葉睿寧的房子,從此與他“相依爲命”。她的性格不像過去那般驕縱任性,她變得溫和、內斂,以微笑來武裝自己,不再容易受傷。
因爲生病,她休學了一年,病癒之後,她重讀了高二,並且在葉睿寧這位金牌家庭教師的諄諄教導下,順利考入了她夢寐以求的B大。
然後她就認識了楊少捷。那時候她並不知道楊少捷與唐靜好是青梅竹馬,當楊少捷告訴她,他愛上了別人,還拿出他和唐靜好的親密合照給她看時,她真的覺得老天在和她開一個特別大的玩笑,諷刺與不堪替代了她的憤怒與傷心。尤其唐靜好說她已經有了楊少捷的孩子,低三下四的求她能成全他們,當時真的覺得有巴掌在打她的臉。唐靜好搶走了她的母親,又搶走了她的男朋友,但是能搶走的證明從一開始就不屬於她,更沒什麼可留戀的,所以她毫不猶豫的分了手。因爲不想陷入令人厭煩的流言蜚語,恰巧有機會她便去了香港。
怕是到現在楊少捷都不知道唐靜好曾經“懷了”他的孩子,其實唐靜好沒必要用假孕來拆散他們,因爲他們兩個早晚都會分手,她不會接受一個與唐家有千絲萬縷關係的人做自己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