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踩麪包的女孩子
雨自天穹而落, 飄飄灑灑的, 天沉沉欲雨。
小區門口梧桐飄搖,路人行色匆匆地撐著傘穿過長街,汽車碾過時泥水四濺,梧桐小區的門房前泥水一片。
許春生刷卡開了小區的門,絲毫不掩飾輕蔑地看著門外的許星洲,開了口:
「——那個你在上海收留你的,你的同居對象呢?」
許星洲立刻眯起了眼睛。
許春生說這話時連半點敵意都沒有隱藏,眼神陰暗地盯著她, 那句話不疼不癢的,也就是非常家長裡短小市民的、質疑許星洲不檢點的意思——可是這話出自許星洲僅有十三四歲的妹妹口中。
——十三四歲。
十三四歲,在二十多歲的人看來可能是個小孩子, 但是其實這個年紀已經不小了。這年紀的孩子已經開始懂得攻擊別人,也懂了最基礎的□□羞辱。
初中生已經開始具備成人的惡意了。
許星洲也不與她計較, 漠然道:「那叫男朋友。」
許春生短促地、譏諷地笑了一聲, 將小區門拉開, 許星洲撐著傘走了進來,說:「他還在後面——我在這裡等他, 你隨意。」
許星洲收了傘,在門房避雨,可許春生也沒走。
於是她們兩個人站在同一個屋簷下,任由雨濺得到處都是。
她這個妹妹接的命令是在這裡把許星洲和那個叫『秦渡』的人迎回家, 迎不到的話是要回家捱罵的。
姐妹二人一言不發。
許星洲其實不介意打破僵局,但她一直不太理解自己的妹妹爲什麼會對自己有這麼深的敵意——明明從小也沒在一起長大, 別的姐妹關係不好應該也是因爲朝夕相處磨出的性格不合,但到了許春生這裡,她的敵意來得毫無根據,甚至像是與生俱來的。
而許星洲怎麼想,也沒想出來自己做過什麼會得罪這孩子的事情。
許春生看了她一會兒,道:「你這種行爲,本質就是倒貼。」
許星洲愣了一下。
「我以前就聽他們聊過了,」許春生不無陰毒地道:「你和那個男的婚前同居,好幾個假期都不回家,街坊鄰居都議論呢。」
許星洲:「……」
她妹妹又帶著幼稚的惡意,得寸進尺道:「那個男的怎麼樣?你也不和家裡說,老許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許星洲揉了揉眉心,頭疼地說:
「到底誰丟老許家的臉,還是過個十年再看吧。」
「……」
許星洲四兩撥千斤,將挑事的懟了回去。
說實話,許星洲不愛吵架,更不想把自己有限的生命浪費到無限的糟心上去——畢竟喜歡她的人海了去了,犯得上跟一個一年到頭見不到的小丫頭計較麼?真的犯不上。
許春生極其不服,許星洲跺了跺腳,將鞋跟的水抖了,接著就清晰地聽見了她妹妹的一聲嗤笑:
「誰知道你這種腦筋不正常的,會找個什麼樣的。」-
……一切的惡意都是有源頭的。
許星洲那一瞬間感到胃一疼——她幾乎能想到許春生的父母在家都是怎麼議論她的了。她爸爸可能還會惦記著血肉親情嘴下留情,不至於將她說得太過不堪,可這個阿姨和她的女兒呢?
當然,以許星洲對那阿姨的瞭解,未必會說得這麼壞——但是從許春生的態度,就能窺探出他們對這件事的本源態度。
你這種「腦筋有問題的」會「找什麼樣的」。
——他們可能會沒在家裡說過嗎?
許星洲盯著許春生看了一會兒,意識到她所等待的標準劇本是什麼——以許春生的敵意,她期待的就是秦渡連普通人都不如。許星洲差點就想不吃飯走人,可是理智卻又知道這飯不能不吃,她正糾結著,卻突然聽見了身後秦渡的呼喊。
「——星洲!」
說曹操曹操到,那個「什麼樣的」混蛋,說來就來。
許星洲鞋子裡進了水,不適地跺了跺腳,回過頭一看。
秦渡冒雨涉水而來。他身材又結實修長,是個活活的衣服架子——穿了條國潮禪風闊腿褲,看上去腿長一米八,卻正經而帥氣。他真的去買了不少東西——秦師兄大包小包地將一干酒和禮盒裝的東西拎了過來,
在他們回來之前,秦渡曾經認真和許星洲溝通過這個問題。
秦渡說你爸家的面子我肯定會給,師兄對你沒有半分保留,可是對你爸爸家不行。如果你爸爸把你親手養育成人,付出了感情,師兄怎麼對待他們都應該——但是問題是你父母除了付你的學費,根本就是害了你一輩子。
所以,師兄會做面子工程。可對他們掏心掏肺,是不可能的。
許星洲說,我知道。
因此秦師兄來的時候,拎的東西都是現買的。
秦師兄本身還是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否則他應該早就買好了,從上海拎到這裡來,而不是在來之前的二十分鐘之內就把東西全部買完。
他大步跑了過來後隨手捋了一下自己溼淋淋的捲髮,擡頭,看見了許春生。
——這個小姑娘,能看出是許星洲的妹妹。
儘管同父異母,姐妹二人還是有些相似的。但許春生一些發胖,青春期還爆了痘,眼角吊著——這氣質令秦渡不舒服,認爲星洲的妹妹生了個心機不正的面孔。
那女孩看著秦渡的眼神流露出一絲驚愕。
秦渡道:「你就是春生?星洲經常和我說起你。」
然後他對許春生恰到好處地一點頭,便轉過去示意許星洲也拎兩個禮品盒。許春生愕然地看看許星洲又看看秦渡,半天終於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帶著一絲幾不可查的羞赧,說「你好」。
茫茫的大雨,秦渡也沒看她,揉著自己的頭髮,看著許星洲嗯了一聲-
許星洲推開父親家家門的時候,再三告訴自己,不能在飯桌上和妹妹擡槓。
畢竟以後也不會有什麼見面的事兒,以後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可能回這座城市定居了——在這裡留下點最後的好印象就夠了。父親雖然對自己不好卻也不會害自己,何況這是他們主動提出的飯局,不會輕慢他們。
秦師兄放下了大半禮物,那個阿姨直呼『怎麼這麼客氣』。
許星洲看了他一會兒,有點驚訝於秦師兄的社交能力——這個光看外表就覺得吊兒郎當的青年人,居然這麼會給人留下好印象。——不過也難怪,許星洲想,如果沒有這樣的社交能力,他怎麼能跑得這麼遠呢?
他甚至還會主動去幫廚,被那阿姨拒絕後就留在餐桌前,和許星洲的父親天南海北地聊天。
許星洲的父親叩了叩菸灰問:「小秦,你家裡是做什麼的?」
秦師兄便禮貌笑道:「做點小生意,和建材商打交道,別的不說,溫飽是夠了。」
許星洲走著神想:原來一直都是有錢就是可以爲所欲爲的態度來著……第一次見他這麼謙虛……
秦師兄畢竟是那樣家庭出來的人,眼界寬廣,又能言善道,將許父哄得笑逐顏開。
居然,是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
那是真的和樂融融。
有粥有飯,有有血緣關係的親人,她的愛人與他們笑著交談,有瀰漫在窗戶上的霧煙,有人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可是這裡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不在這裡。
——十年前她的家在那所老院子之中,有一個老人把自己的孫女迎回了家;十年後在千里之外,她的家如今還在組建的路上。
許星洲發呆地看著窗外的落雨,不時地應和兩句父親的提問,心思全然不在即將開始的飯局上。
許春生坐在她旁邊,突然道:「看不出來,你運氣還挺好。」
許星洲連頭都不回地說:「你作業是不是很少?」
「……」
「你和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許春生仍是不依不饒地、帶著一種不甘心的味道問:「你大二發病的那次?你是靠裝病找的男朋友麼?」
許星洲冷漠道:「你是靠胎盤變人才能說話的麼?」
許星洲只是不懟人,但懟起人來其實相當毒辣,說完之後就低頭開始玩手機,片刻後突然聽見她父親的哈哈大笑聲:
「是啊!」許父笑著對秦渡說道,「你別說,我家就星洲最聽話,最不用管!可她妹妹就不行……」
許星洲聽了那句話微微一愣,下意識地往許春生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同父異母的妹妹咬住嘴脣,陰翳地盯著窗外-
「星洲是跟著她奶奶長大的,」飯桌上菜香蒸騰,許父一邊夾菜一邊對秦渡道:
「她從小就乖,不用我們操心,你看她妹妹,上個初中擇校就花了我們五萬塊,進去之後,嗨,學習比她姐姐差遠了。」
秦渡笑著點頭。
許星洲悶頭去夾四季豆——秦師兄幾乎沒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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麼動筷,就逮著唯一一盤不辣的炒漢菜和土豆燉牛腩夾。許星洲來前就說過秦渡家裡很少吃辣椒,可是顯然他們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星洲上初中小學都是就近上。」許父又一邊吃飯一邊說:「是真的省心,從來沒有鬧出什麼事過。老二倒是需要我們天天往那裡跑。」
玻璃上黏著無盡的、瀑布般的雨。
纔不是呢——我小學的時候經常和人打架,許星洲想,有人罵我是野孩子,有人說我沒人要,還有男孩子喜歡欺負漂亮女孩兒,我從不受欺負。所以我就在小學拉幫結派當山大王,最壞的一次把那個罵我的男孩用五上數學書的棱角打得頭都破了,鮮血直流。
——可是每次都是奶奶來,奶奶也不會去找你告狀,在你眼裡當然很聽話。
「上高中也是,」許父又說:「左鄰右舍哪家孩子不得上補習班?星洲就自己悶頭學,他們那年高考難,他們全校統共八個過了650的,星洲就是其中一個。」
不是的,許星洲夾著粉蒸肉茫然地想。
——我不是聰明人,那年報了數學補習,從一輪複習報到二輪,可是你已經忘了。
秦渡笑道:「很不容易了。」
「星洲初中生病歸生病,功課可是一點都沒落下,她媽媽那邊指望不上,全靠我給她找關係。」
不是的,我落下過功課。
十四歲的我剛回到初三的課堂。那時候我因病耽誤了一年,就算自己在家自學都趕不上進度——還是那時的新同桌程雁將我撈了出來。她手把手地教我、將自己的課堂筆記借給我讓我抄,在無數個自習課上壓低了聲音給我講題,才把我拖進我後來的高中。
你什麼都不知道,甚至什麼都不記得。
許父差不多將自己印象中的大女兒講了一遍——然而其實沒什麼好講,畢竟也沒什麼又喜氣洋洋地說:「今年畢業了是吧,星洲?」
許星洲微微一愣,說:「是,再有兩個多星期就是畢業典禮了。」
許父問:「畢業證有了沒有?」
「還沒拿來,」許星洲平靜地說:「得畢業典禮才發。」
大約是許星洲是個完全沒注意這場對話的模樣的緣故,許父便不高興地道:「那也都得出了。怎麼也不帶回來?我出錢給你上了大學,到頭連你的畢業證我都看不到?」
許星洲:「……」
許星洲看了一眼秦渡,秦渡默不作聲。
「算了,」許星洲爸爸說:「今天這種日子我也不和你說這個。」
「不如意是不如意了一些,不過也沒什麼。雖然這孩子沒在我身邊長大,」許星洲又看著自己的父親嘴脣翕動,聽見他的聲音帶著無數歲月的隔閡與一無所知的自大在自己耳邊炸響:
「——可她是挺堅強獨立的。」
他說。
這是誇獎。
帶著冰冷的味道的、毫無感情的誇獎。
——畢竟你根本沒見過我躲在故去的奶奶的牀上蜷縮著睡著的夜晚。許星洲心裡的那個小人說。
你不明白我一個人存活於世的艱辛,我對親情的渴望與情緒的巴別塔。你根本沒有出現過,因此沒有立場去評價我。那個小人無聲吶喊。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難道要時隔十多年後將舊賬一一翻開,然後鬧得大家都不愉快麼?再說這些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十年的時間,應該被掩埋在風沙下了。
許星洲悶不做聲,低下頭去夾炒好的蒜薹肉。
飯桌上的氣氛稍微有些不愉快。
許星洲心裡不服,不去捧她爸的哏兒,氣氛一時都僵了一下,秦渡也一句話都沒說。於是許父說完那句話之後餐桌上一片寧靜,只剩那阿姨伸筷子去夾漢菜的聲音。
窗外落雨不絕,那一筷漢菜,火紅的汁水啪嗒掉在桌布上,像一塊扎眼的血跡。
沉默流淌,片刻後,許父冰冷地哼了一聲道:「許星洲,好歹也是你爹把你養大的。」
這句話確實沒有錯。
——畢竟他出了錢。
可是許星洲還是忍不住覺得委屈,說了聲:「是嗎。」
這句話就捅了馬蜂窩。
許父勃然大怒道:「什麼意思?你以爲沒有你爸你能有今天?」
許星洲愣了一下:「……」
許春生說:「對啊,爸爸一直在誇你,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啊。」
「姐,如果不是你還有我們這個家,」許春生怨毒地道:「別說補習班了,連能不能上學都成問題,還談什麼考上那樣好的大學,遇上這個來家裡吃飯的哥哥?你也太過分了吧。」
飯桌上的氣氛僵成這模樣,許星洲剛準備低頭隨便認個錯,讓這件事過去,回家再和秦師兄一起開罵。
她懂事後,就沒再在這場合懟回去過。
別人家鐵板一塊,外來人非得去踢這塊鐵板做什麼?這世上也不是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的。
有什麼委屈,自己消化一下也就算了。
可是接著,她就聽見了秦師兄漠然的聲音:
「這話怎麼說的啊。」他冷漠地說:「父母養育孩子,怎麼還成了給孩子臉了呢?」-
空氣都僵了一下。
秦師兄卻一點完全沒有惹事的自覺,他望著許父道:「不僅這個我不懂。你說的話,有些地方我也不太明白。」
「譬如吧,我就沒覺得星洲堅強獨立。」
「她堅強獨立是外在,也許是骨子,」秦師兄笑著夾了一筷子魚,一邊夾一邊道:「可是她對熟悉的人可是很會撒嬌的——在醫院的時候她晚上睡不著,根本離不開人,非得抱著什麼東西睡不成。」
「她那個熊,叫小黑,」秦師兄垂下眼睫自顧自一邊夾菜一邊道:「抱著睡了快十年了,她奶奶給買的,至今離不得,抱不到就睡不著。」
「怎麼到您這兒就成——」
秦渡擡起眼睛,眼梢微吊,似乎忍著滿腔的怒氣,開口道:
「——就成這孩子雖然沒在身邊長大,可就是堅強獨立了?」
那一瞬間,飯桌上鴉雀無聲,甚至能聽見空調嗡嗡運行的聲音。
秦師兄話音落下,看了看周圍安靜如雞的人,嗤笑了一聲,將夾的菜放進了許星洲的飯碗裡-
…………
……
外面的雨沒有半點變小的意思,仍是瓢潑般下著。
黃昏時天漆黑如墨,傾盆大雨之下,地上聚的水窪匯爲水潭。
秦渡啪地撐開傘,將許星洲罩在傘下,帶著她朝小區外走——那把傘還是她兩年前給秦渡的那一把小星星傘,女式雨傘,娘裡給氣的,可秦師兄用它簡直用上了癮,走到哪都帶著,從國內背到國外,像是他的寵兒,總揣在行李箱或者揹包的一角。
秦渡拎著個不起眼的小袋子,得意道:「看到沒?他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許星洲笑得臉都紅了。
「我以前一直以爲我就已經很不吃嘴上的虧了,」許星洲憋著笑說:「沒想到你比我還狠——我估摸一兩年內,他們是不願意我回來了。」
秦渡說:「放屁,還一兩年呢,你看那家裡除了你爸之外,誰還想讓你來?」
「……」
「就連你爹,」秦渡使勁兒一戳許星洲的腦袋:「也不太喜歡你回去。」
許星洲笑容逐漸消失,摸了摸頭悻悻道:「……我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就行。」
「你那個妹妹嫉妒你,」秦渡不爽地說:「你爸爸對你冷漠,你那個什麼蔡阿姨把你當成家裡的定時炸彈……這種家怎麼待?怪不得你跑這麼遠來上大學呢。」
秦師兄觀察起人來也太敏銳了吧,許星洲想。
一頓飯的功夫,就給她爸爸家的三個人都拍了張MRI。
許星洲摸了摸頭,笑道:「不過他們也沒有苛待我。」
秦渡嘆了口氣,揉了揉許星洲的頭髮,說:「……是啊。」
他不知在想什麼,眼裡映著綿延落雨,還映著一程梧桐——看上去有種難言的灰敗蒼涼。
許星洲不知爲什麼他會露出這樣的眼神。她只是感到秦師兄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指,猶如溺水之人抱緊水中浮木。
秦渡突然道:「對了,那個畢業證,師兄不是託關係給你拿出來複印了嗎?」
許星洲笑了起來,從自己的小包裡拿出一張摺疊得妥妥當當的A4紙。
「……我還當丟了呢。」秦師兄奇怪地說:「這不是還在嗎,你爸要看怎麼不給?」
許星洲哈哈大笑。
「複印了不是給他看的啦。」
許星洲笑得眉眼彎彎地問他:
「——師兄,過幾天,陪我走個地方好不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