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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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三的傍晚。
「下週的課……」新聞學概論的老師看了看日程表道:「下週的課就不上了。我請了年假, 大家五一回來見。」
許星洲打了個哈欠, 階梯教室外天色漸晚, 夕陽沉入大廈與樹之間, 天際昏沉而有風。
程雁說:「過了五月就得開始準備期末考試了。」
許星洲懶洋洋道:「……然後就大三了。」
「大三就要開始考慮出國, 」許星洲望著窗外, 沒甚意思道:「或者是工作考研,從大三上學期開始就得早做打算。然後大四畢業,大家各自奔向自己的前程,過幾年大家各自結婚生孩子,請帖到處都是, 然後就開始操勞孩子的事兒。」
程雁說:「……你是槓精吧, 不想複習就不想複習唄,怎麼這麼多破事兒。」
許星洲懨懨道:「也許吧。」
「我就是覺得很沒有意思,」許星洲撐著腮幫說:「……大多數人都是庸庸碌碌一生, 就跟那個放羊娃的故事一樣。放羊幹什麼?娶媳婦生娃。生了娃幹什麼?繼續放羊……我們也不過就是高級一點點, 不放羊了而已。不知道他們到底想要什麼。」
程雁:「……」
程雁納悶地問:「……平時活力四射的許星洲呢?」
許星洲連想都不想地說:「思考人生的時候一般不活力四射, 尤其是在思考人類的命運的時候。」
下課鈴響起, 許星洲將新聞學概論塞進了挎包裡頭, 打算去外頭吃飯。
程雁篤定地道:「你這樣, 是因爲你媽。」
許星洲:「……」
「過了這麼久, 」程雁肯定地說:「——你還是不想她再婚。」
溫暖的風呼地吹過亮燈的教室, 人聲嘈雜, 同學們各自散去, 都去吃飯了。
許星洲眯起眼睛, 打量了程雁片刻,說:「——你放屁。」
程雁說:「是不是你心裡清楚。粥寶,我們這麼多年的朋友了,你想什麼我還是知道的。」
許星洲:「……」
「從我幾天前和你提起你媽開始,你就有點反常。你怨恨她拋棄你,寧可不停地再婚,」程雁眯著眼睛道:「都不願——」
許星洲連聽都不聽完,就挎上包,直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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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院的樓外草地廣袤,剛被師傅們修建過,傍晚的空氣清澈至極。
許星洲走下最後一層樓梯,斜陽深紫,外頭的梧桐樹之間拴著『預祝挑戰杯決賽舉辦成功』——然後許星洲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林邵凡是真的要走了。
那明明不是什麼大事,可許星洲那一瞬間,覺得自己心底的深淵又睜開了眼睛,簡直不受控制。
——那感覺非常可怕,像是地球都融化了,要把許星洲吞進去,她簡直措手不及,幾乎腳一軟就從樓梯上摔下去。
但是接著,許星洲就在樓下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秦渡在外頭的人羣裡,昏暗天光鍍在他的身上。他一腳踩著輛小黃車,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表,又望向新院教學樓的門口。
他看上去實在有點兒傻,而且許星洲是頭一次看到這位老先生騎共享單車,只覺得這個場景太蠢了——尤其是和他平時的臭屁樣子比起來。許星洲忍不住笑,在他身後偷偷摸出手機,給他哢嚓拍了一張。
然後許星洲把手機往兜裡一塞,笑著跑了下去。
心中的深淵閉上了眼睛,在合上的深淵縫隙之上,長出了一片奼紫嫣紅的春花。
許星洲喊道:「師兄!」
秦渡:「……」
許星洲笑眯眯地跑到他身邊,問:「師兄在等誰呀?」
「找你有事兒,」秦渡看著許星洲道:「晚上有時間嗎?整晚的那種,可能要一兩點纔回來。」
許星洲想了想:「你想幹嘛?」
秦渡只道:「——今晚的事兒你來了不會後悔,我保證你十九年人生沒遇到過。」
許星洲似乎感應到了什麼,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秦渡:「……」
秦渡莞爾道:「——具體做什麼我不能說,不是什麼糟糕的場合,肖然也去。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她。」
許星洲終於認真地說:「師兄,你說的很誘人,但是我先說好,我是不會和你開房的。」
秦渡:「……」
秦渡簡直要被氣死了……
許星洲氣完可憐的秦師兄,又好奇地問:「到底是什麼呀?」
天色漸沉,天際烏雲被染得鮮紅,籠罩世界,猶如大片的末日現場。
秦渡伸手揉了揉許星洲的頭:「不告訴你。實在不放心先跟你家雁雁說聲。就說你今晚去長寧,然後每半個小時報備一次。」
許星洲頭上冒出個問號:「什麼?我們去長寧那裡幹嘛?」
「你不是要嘗試一切新鮮事物麼?」秦渡問。
許星洲:「……這倒是……」
「——我都好幾年不參與這傻屌活動了,」秦渡敲了敲自行車把手:「爲了你這個目標我還去求了老陳。你去不去?你不去我也不去了。」
然後秦渡看著許星洲不確定的眼睛,揶揄道:
「去的話就去開個自行車,師兄先帶你去吃飯。」
許星洲:「……哈?去也行……話說回來了你居然會騎自行車……」
秦渡反問:「什麼我會騎自行車?你不是說我開車帶你你不舒服嗎?」
許星洲一愣,完全沒想到秦渡居然會記得那句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
「——放心。」
下午五點五十五分,溼潤的風呼地吹過許星洲的裙角。
她站在來來往往的、下課的人羣之中,遠方雨雲被染作血紅,而對面青年人不馴的眉眼中,居然透出了一種難言的、溫和柔軟的味道。
「我不可能讓你出事。」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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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在那一瞬間,心裡都開了一朵花。
他是不是這樣說的呢?他說了『我不可能讓你出事』嗎?
——我沒聽錯吧?許星洲騎在自行車上,跟著秦渡穿過校園時,都覺得自己如墜雲端。
——那個臨牀的小姑娘,和僅在許星洲腦洞裡存在過的、秦渡可能會有的未婚妻,在那一刻之後,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是,許星洲所喜歡的,這個嘴很壞、有點摳門的,家裡公司在初中時就上市了的,從高中到現在斬獲他參與的每一場競賽的金牌的,天之驕子一般的師兄——
……可能,也是對許星洲這個人,有著那麼一絲好感的。她滿懷希冀地想。
誰不想喜歡個人呢?誰會想得這種病呢?
許星洲反問自己。
說不定秦渡能接受這樣的自己,說不定他可以理解,而就算他不能接受,又能怎樣呢?
好想對他表白啊,許星洲腦海中突然出現了大膽的想法,接著就忍不住問自己,要表白嗎?
秦師兄沒有女朋友,就那個臨牀的妹子,也好久沒聽他提起了!說不定表白了能成的!至於他對自己的喜歡有多深……畢竟喜歡都可以後天培養……改天問問瑞瑞姐怎麼調教男人好了。
許星洲想到這個,耳尖立時一紅,唾棄起了自己。
——許星洲,你這個垃圾人。什麼調教不調教的,真黃。
……
…………
黑夜中,路燈次第遠去。秦渡猶如一個普通的大學男生,踩著小黃車,一頭微卷的頭髮被風吹到腦後。
而許星洲笑眯眯的,和秦渡並肩騎著車。
夜幕下的校園都是情侶在約會,年輕的男女們在黑暗中接吻,有學校的老教授挽著老伴的手,慢吞吞地散步。橘黃路燈穿過梧桐葉,穿過這些人們,這些燈光落在地上時,猶如某種鳥類的羽毛。
在溫暖的路燈下,許星洲從行人中辨認出教自己應統的那位老教授,笑眯眯地和老教授一點頭:「老師好呀。」
秦渡騎著自行車,聞言也衝著老師微一點頭,微笑道:「容教授好。」
老教授辨認了一會兒他們兩個人,半天笑了起來,握著自己妻子的手,對自己這兩個學生點頭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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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秦渡給許星洲夾了一筷子紅燒肉。
許星洲簡直都要被喂撐了,艱難地道:「我……」
秦渡說:「你不用感動,是師兄應該做的,就是點的有點多,你多吃點。」
秦渡帶許星洲來吃本幫菜,許星洲連價格都沒看到,他就劈里啪啦點了一桌子,滿滿當當的一大桌,在燈光下油光錚亮,濃油醬赤,散發著一股勾人肉香。
許星洲一看就暗叫要死,一個小氣鬼這麼慷慨的理由,十有八九是……
許星洲顫抖道:「……你該不是想讓我把它都吃完吧。」
「哪能這麼說呢,」秦渡扒了一下白灼菜心,又給許星洲夾了一筷子,善意地說:「——我們只是不提倡浪費罷了。」
許星洲:「……」
許星洲被秦渡塞了一肚子紅燒肉鬆鼠桂魚油醬毛蟹油爆蝦,只覺自己今晚可以長個十斤秤——本幫菜好吃沒錯,確實是比林邵凡帶著吃的日料好吃多了,但是這個小氣鬼真的太能點了……
「多吃點,」秦渡似乎感應到了許星洲在想什麼,用公筷給許星洲夾了一筷子蔥烤大排,善良而慷慨地道:「小師妹,小氣鬼難得請你吃飯。」
許星洲:「……」
秦渡:「怎麼了?」
許星洲小聲問:「今晚你到底打算帶我幹什麼?是打算餵飽了把我送去屠宰場嗎?」
秦渡揶揄地問:「你想去嗎?」
許星洲心想你真的是個垃圾,就算我非常喜歡你也不能改變你是個垃圾的事實——她艱難地扒拉碗裡的大排,秦渡看了她的動作一會兒,半天又憋笑道:「飽了就別吃了,吃了難受。師兄看你瘦才餵你的,沒想讓你撐死在這兒。」
原來沒打算讓自己撐死在這兒。許星洲鬆了口氣——不用朝秦渡頭上扣碗了。接著她點了點頭,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被喂圓的肚子。
秦渡果然還是個壞蛋,她咬著筷子想,還是吃多了,好撐。
秦渡不再逼許星洲吃東西,而是坐在她對面,解決桌上的剩菜。
「你飆過車麼?」
秦渡突然這麼問,許星洲訝異地擡起了頭。
「我是說,」秦渡又盯著許星洲的眼睛,道:
「——時速超過230,改裝車,引擎轟鳴,生死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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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邀請你來我的世界。
秦渡想。
面前的女孩子看上去年輕而青春,生命如火般燃燒,還帶著成長的溫暖,與頹唐潦草的秦渡截然相反。
我讓你看一眼,秦渡卑微地想,只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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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秒,許星洲噗嗤笑出了聲。
她笑得幾乎斷氣,秦渡都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但是直覺覺得,許星洲是在找揍……
然後,許星洲半天憋出了一句:
「這位網約車司機,」許星洲抹著快樂的淚花兒道:「——你又拓展新業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