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秦渡將保溫桶打了開來。
保溫桶裡溫著一碗燉得乳白的人蔘老雞湯,佐以蛋絲和竹蓀,又以白胡椒提了味兒,硃紅枸杞飄在高湯上,令人食指大動。主食是瀝了水的龍鬚麪,還有幾樣用香油調的小碟。
許星洲哇了一聲,忍不住擦了擦口水。
秦渡:「……咦。」
許星洲小聲問:「好好吃的樣子……誰給的呀?」
秦渡莞爾道:「啊。我媽送過來的。」
許星洲又擦了擦口水:「幫我和阿姨道謝喔,雞湯好香,看在雞湯的份上原諒你搶我周黑鴨吃這件事了!」
秦渡忍不住就想捏兩把許星洲,道:「你胃疼還敢吃?」
許星洲拒不回答,坐在牀上,拿了筷子,把雞湯倒進龍鬚麪裡拌了拌。
許星洲嚐了一點雞湯,簡直感動落淚,道:「太好吃了吧——你家阿姨手藝真的好。」
秦渡嗤地一笑:「我家阿姨?」
許星洲一愣:「不是你家阿姨做的嗎……?」
秦渡以勺子舀了點湯,餵給許星洲,漫不經心道:「是嗎。」
「我以前住院的時候,也喝這個。」秦渡用紙巾給許星洲擦了擦嘴角,一邊擦一邊道:「很費時間,要煲很久,火候也很重要。我家阿姨不會。」
許星洲怔了怔。
「多喝點吧,」秦渡忍笑道:「那位不願意透露姓名的姚女士忙著申博,時間寶貴得很。」
許星洲退院時,是個陽光燦爛的好天。
醫院門診大樓外車水馬龍,大雁長唳掠過天穹,月季花花期已盡,花瓣委頓一地。秦渡拎著藥與肖然和自己給許星洲送的花,許星洲悠悠走在他的身後。
近六月的日子,地上金晃晃的都是太陽。
「去了醫院呢,」秦渡被大日頭曬得出汗,道:「在那裡要乖一點,好好吃藥好好治療,師兄等會有事,入院評估就不陪你了。」
秦渡已經朝夕不離地陪了許星洲三天,肯定壓了不少事兒要做。許星洲乖乖嗯了一聲,離開門診的陰涼,一腳踩進了陽光之中。
那感覺陌生而熟悉,像是被溫暖的火苗舔舐。
「我……」許星洲恍惚道:「是不是很久……」
我是不是很久沒有走在陽光下了?
秦渡像是知道許星洲在說什麼:「是吧?之前師兄怕你出去不舒服,沒帶你出去溜達過,這麼一算,你還真是蠻久沒出門了。」
許星洲點了點頭:「嗯。」
秦渡一手給許星洲的臉遮住了太陽。
「曬太陽是挺好的。」秦渡嘲道:「但你沒塗防曬霜,我可不想回去聽你對著鏡子唧唧哼哼我是不是曬黑了——快走,師兄現在等不及擺脫你。」
許星洲:「……」
許星洲心裡酸酸地說:「那你現在擺脫我吧,我自己打車——」
秦渡一把把許星洲摁在了自己懷裡。
他在女孩額頭上親了親,壞壞地道:「師兄不是開網約車嗎?還想去打車,你就是粘著師兄不放。」
然後他拎著許星洲的行李,一手緊緊攬著自家姑娘,拉開了自己的車門。
許星洲被網約車三個字堵了許久,費盡心思想反擊,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地——找到了秦渡目前的軟肋。
「可是,你三天沒洗澡。」
許星洲靠在秦渡胸口,嚴謹地說:「我是不會黏你的。」
秦渡一路上安靜如雞,終於不再說騷話了。
畢竟那句三天沒洗澡給這位騷雞師兄帶來的打擊太大,他變得極度敏感,甚至把許星洲塞在了自己的車後座上。他和許星洲寸步不離地待了三天三夜,只有買飯的時候會稍微離開片刻,說他三天沒洗澡還真沒冤枉他。
他們到了精神衛生中心後,於典海主任帶著他們辦了入院手續,與他們一起買了些能用上的東西——盆、牙膏牙刷、少許洗漱用品,大多是特供的——他們的病人無法排除傷害自己或他人的傾向,原則上必須院內購買。
然後,於主任帶著他們穿過漫漫的、灑滿陽光的走廊。
「病人要離開醫院的話,」在那長長的、落滿陽光的走廊之中,於主任對秦渡道:「絕對不允許私自離開,至少要通知我一聲,由我,也就是主治醫生來判斷情況,判斷的權力在我身上。」
秦渡抱著一大包病號服和生活用品,許星洲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他們身前的陽光金黃燦爛。
於主任直視著秦渡,重複道:「……判斷的權力在我這裡。」
秦渡單手牽著許星洲的手指,與那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視線相對。
「秦先生,您把患者交到我手裡,」那個四十七歲的、行醫二十餘年的,戴著眼鏡的小個子醫生說:「——是因爲相信我作爲醫生的判斷和學識,相信我的醫德和精誠,相信我的判斷,因而願意將她的健康託付給我。」
秦渡:「是的。」
「所以,」於典海笑了笑:「我學弟告訴我,秦先生您浪慣了,我只希望您別帶著患者亂跑。」
秦渡笑了笑,晃了晃與他的星洲相勾的手指,表示認可。
許星洲擡起頭,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尖。
「我們正經醫生,永遠不會把保證治好這四個字掛在嘴邊,那是莆田系的活兒。」
於典海推開臨牀心理科病區的玻璃門。
「——我們正經醫生,」於典海道:「考慮的是病人的預後,他們日後的生活質量,他們的複發率和康復率。」
下一秒,於典海被一個橡皮球砸中了腦袋,那皮球正中他的鼻樑,把他的眼鏡砸掉了。
秦渡:「噗嗤。」
許星洲:「……」
於典海把那個眼鏡撿了起來,回頭看向這對小情侶。
秦渡:「我……」
「——秦先生,我忘了說了,我們現在沒有單間病房,」於典海打斷了他道:「許星洲患者入院太晚了,近期特殊病人又多,我們近期單間病房完全沒有空餘。」
秦渡:「……」
誰要住單間啊!許星洲有點開心地說:「好耶!我最喜歡集體……」
「——無論如何,」秦渡直接摁住了許星洲的頭,簡直用上了施壓的語氣:「無論如何我都要一個單間,不能協調一下?」
許星洲比他還不爽:「秦渡你憑什麼給我下決定!誰要住單間啊!你要住自己住去!」
秦渡不容反抗地摁著許星洲的頭道:「——單間。」
許星洲下手撓他爪子,喊道:「病友!」
秦渡:「病你媽個頭,單間病房。」
……探病『儘量』來,牆則要頻繁爬,不僅看上了橋本x奈,還跟臨牀醫學院的糾纏不清,摁自己頭絕不手軟,親親抱抱倒是積極。
許星洲大喊:「單間病房個屁股!我要病友!可愛的女孩子的那種——!」
秦渡眉頭一擰:「許星洲你還敢——」
於典海:「噗嗤。」
秦渡:「……」
「單間病房真沒有了,許星洲患者入院太晚,已經被用完了。」於典海正經地道:「我以前還試著給您預留了一個……等有出院的病人我再給您協調吧,反正秦先生您還能回家住,病房原則上不歡迎……」
秦渡:「……」
秦渡羞恥道:「操。」
然後他在許星洲頭上一摸,說:「師兄先走了,等師兄忙完了再說,在這兒好好吃飯。」
許星洲和護士抱著兩捧花和七零八碎的生活用品,推門進入病室。
午後金黃燦爛的陽光落在空空的15號牀上。這張牀靠著窗,只是怕病人翻窗逃跑。外頭架了老舊的護欄,爬山虎投下濃密的陰涼。
許星洲好奇地看了看隔壁病牀,隔壁牀是一個穿著病號服的老太太,另一張牀空著,牀頭櫃上還有個被咬扁了吸管的是出去玩了。
她病情遠稱不上嚴重,因此住著開放病房,理論上是可以去隔壁遛彎的。
那個老太太看到許星洲就笑,笑得像個小孩子,問:「小朋友,你怎麼抱著兩捧花呀?」
許星洲笑了起來,道:「一捧是朋友送的,一捧是……嗯,應該算是男朋友,他前幾天送的。」
「啊呀厲害,」那個老太太開心地說:「小朋友你還有男朋友的?男朋友在哪裡?」
許星洲抱著向日葵莞爾道:「不曉得。泡到手就不要了,說是現在跟著我的主治去辦什麼陪護證還是什麼的,反正我也不太懂……」
然後許星洲深呼了一口氣,總結道:「……總之,反正我決定不要太指望他。網上說的對,男人都是大豬蹄子,他也不例外。」
老太太從牀上坐了起來。
她頭髮花白,臉上都是歲月風吹日曬的刻痕,穿著件洗得發白的卡通t恤,眼神卻猶如孩子一般澄澈。
許星洲把東西放下,身強力壯的護士又把東西給她攏了攏,還體貼地把肖然送的那一把卡薩布蘭卡插在了飲料瓶裡。
老太太道:「小姑娘。」
許星洲不捨得鬆開秦渡送的向日葵,把向日葵摟在懷裡,茫然地問:「嗯?」
「你,睡的那個十五號牀,」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講鬼故事一般道:「病人上個周死了。」
許星洲:「……」
「你不知道吧,」老人笑眯眯地說:「她死的時候我還見到了最後一面……」
護士喝道:「夠了!別嚇唬新來的小姑娘。」
老太太悻悻地閉了嘴……
然後那個護士又轉過頭對許星洲道:「鄧奶奶喜歡嚇人,別被嚇著。」
許星洲:「這有什麼好怕的。我還活著呢。」
護士忍俊不禁:「什麼啊……行吧,反正上一個十五牀的已經康復出院了,祝你也早日康復。」
許星洲道了謝,抱著自己的小包裹和向日葵,坐在了牀上。
那個老太太——鄧奶奶,恐嚇許星洲未果,可能是覺得無聊,又挑事兒道:「小姑娘,你男朋友是什麼人啊?」
許星洲抱著向日葵,想了一會兒,道:「很厲害的。」
「他做什麼都超級厲害,」許星洲認真地說:「全國數學競賽金牌,金牌保送我們學校。家裡也很有錢,長得很帥,個子一米八……我不知道,總之比我高一個頭,是我學長。」
鄧奶奶:「不錯嘛,他不陪你來嗎?」
許星洲心平氣和地說:「他忙,可是以後會來看我的。」
……
渣男宣言。
「這是什麼屁話,」鄧奶奶不高興地表態:「男人說的話能算數,母豬都能跑上樹,網上說的對,男人都是雞子棒槌。」
許星洲:「……」
比大豬蹄子還過分啊!
可是這個孩子般的老人卻有種莫名的、讓人放心的特質。
許星洲吐槽道:「我讓他有空了來看我,他跟我說盡量——儘量是什麼鬼啊!什麼叫儘量。好吧其實我也理解他要做的事情一堆一堆的……」
奶奶一拍桌子:「男人就是靠不住!」
「靠不住!」許星洲大聲應和,義憤填膺:「我對男人很失望。他居然還想讓我住單間……」
鄧奶奶又找茬般道:「小姑娘,攤上這麼個不願意來看你的對象,是不是不太願意治了?」
許星洲微微愣了一下。
「我是說,」鄧奶奶慢吞吞地摸出自己的圖畫本和色粉筆,「放棄多輕鬆啊,反正都攤上那種對象了,出去也是糟心,在裡面還有人給你表演尖叫雞……」
隔壁病室,恰到好處地響起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
許星洲:「……」
許星洲望向窗外金黃的蔓藤,小操場上,單槓在夕陽中金光閃耀。
有瘦弱的、穿著病號服的男孩撐著那根單槓晃晃悠悠,片刻後將臉貼在了單槓上,猶如委頓又鮮活的白楊。
——那是『活著』本身,是野草焚燒不盡的頑強,星火燎過的荒野。
她與世界之間的那層薄紗,終於破開了一個洞,漏進了一絲金黃的陽光。
許星洲抱著那捧向日葵,認真地開了口。
「奶奶,就算沒有他,」她說。
「——我還是會治下去。」
就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
許星洲會跌進深淵。
可是隻要她沒有粉身碎骨,就會抓著岩石向上攀登。
許星洲會爬得滿手血口子,反覆摔落谷底,疼得滿嘴是血——但是當她爬到半山腰時,會看到漫天溫柔星河。
然後,許星洲就會想起自己的夢想。
要在八十歲之前去月球蹦極,要擁有一顆自己的星星,要去天涯海角留念,還要去世界和宇宙的盡頭冒險——這世界這宇宙如此大而廣袤,同時這麼值得去愛。
因此要體驗了一切,再去死。
…………
……
有偉人說:「厥詞好放,屎難吃。」
許星洲滿懷雄心壯志地表達了對自己治療的期望,下午吃完了病號餐,就有點後悔了……
那病號餐比F大附院的飯還難吃,甚至比秦渡訂的沒有鳥味的外賣還糟糕,米飯糊成一團,菜倒是煮得生生嫩嫩,一口咬下去就是草味兒,裡脊能當兇器,許星洲吃得猛男落淚,又想起自己的實習,想起自己的期末考試,整個人都鬱鬱寡歡了……
十三號牀的高中生終於回來了,他抱著個switch,看了一會兒躺在牀上的許星洲,莫名其妙地問鄧奶奶:「奶奶,這是新病友?抑鬱症?」
「好像是吧。」鄧奶奶一邊畫畫一邊說:「剛來的時候好好的,活力十足,還和我罵了半天男人都是雞子棒槌。」
高中生:「……」
高中生十分懷疑『雞子棒槌』的真實性,猶豫道:「那這、這是因爲男人變成這樣的嗎?」
鄧奶奶連頭都不擡:「不是。因爲一塊裡脊。」
高中生:「……」
高中生說:「我能理解。」
過了會兒,那個高中生又問:「那……她抱著那個向日葵幹嘛?」
鄧奶奶一邊亂塗亂畫,一邊道:「因爲男娃。」
高中生:「……」
……
許星洲抱著被她揉的皺皺巴巴的向日葵,有點點心塞地心想秦渡到底去哪裡了呢,他到底知不知道我在這裡已經被病號餐虐待了……
鄧奶奶笑嘻嘻地說:「向日葵插瓶裡吧,小妹妹。」
許星洲倔強地把向日葵往懷裡摟:「不!」
「瞅瞅。」鄧奶奶說:「爲了個男娃——爲什麼不插進去?花都蔫了。」
許星洲感到委屈。
她一邊和自己鬧彆扭一邊想:憑什麼讓我插進瓶子裡,我一定要抱在懷裡才行!
話說他到底爲什麼還想讓我住單間……
……
許星洲還沒嘀咕完第三句話,病房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爬山虎映在牆上,暖黃的陽光裹著許星洲和她懷裡蔫巴巴的向日葵,原先新鮮的黃玫瑰已經被太陽曬了整天,一動就掉花瓣。
她連頭都不想回,心想應該是護士發藥。
然而那並不是護士,許星洲接著意識到,是秦渡進來了。
他應該是回去洗了個澡,又颳了胡茬,一條寬鬆的國潮褲,頭髮向後一梳,一頭短髮還紮了個小髻,猶如落魄而色情的修士。騷氣爆棚。
許星洲:「……」
秦師兄把行李箱一放,許星洲把向日葵一腳踹開——太丟臉了,只以爲他是回去幫忙打包行李的,不好意思地說:「師兄你有沒有幫我把小黑帶來——」
秦渡:「啥都沒給你帶。」
接著秦渡從拉桿箱裡拿出電動剃鬚刀、潔面泡沫、他的傢俱長褲和短袖、眼罩和牙刷牙膏,襪子和內褲,合適的換洗衣物,把許星洲的櫃子擠佔得滿滿當當。
許星洲:「……」
許星洲懵圈道:「???你不是回去給我拿東西了嗎?爲什麼要來我這裡走t臺?」
秦渡極度憤怒:「t你媽。」
他似乎不爽到了極點,環顧了一下週圍——靠牆的牀上是正在打遊戲的焦慮障礙高中生,中間的牀則是個病名不明老奶奶,兩個人直勾勾地看著他,片刻後,高中生抵不住秦渡這種top player的目光,焦慮地將switch摔了。
於是,秦渡終於,高傲地坐在了許星洲的牀上。
許星洲:「……」
……
怪不得他非得住單間病房。
——人活著真好啊,許星洲想,活時間長了,有生之年還能看到秦渡吃這種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