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小師妹沒有錢了。」
「親親師兄,賒個賬,好不好嘛?」
許星洲又搓了搓手。
那時風聲吹過黃昏,許星洲被師兄摁在病牀的枕頭裡頭,病號服鬆鬆垮垮,露出一片細緻鎖骨。
那地方,秦渡連碰都沒敢碰過。
——他不敢碰。
許星洲對他而言,意味著某種極其美好而脆弱的東西,秦渡把她奉得高高在上。
他不敢伸手碰觸,卻又總想玷污。
許星洲似乎又說了什麼,秦渡卻沒聽見。
他想起他把許星洲從大雨裡撈回來的那天,又想起無數個早晨,許星洲在他懷裡沒個安分的時候,卻又要睜開眼睛,極其軟糯地喊他『師兄』,還要趴在他胸口,睡意朦朧地蹭一蹭。
這個小混蛋天天在外頭勾搭女孩子……靠的就是這小模樣嗎。
那時候,秦渡簡直覺得自己做不得人。
可如今這小混蛋眼裡都是自己,秦渡在她的虹膜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十九歲的女孩子柔柔軟軟的對他笑,像某種柔嫩的、細長的太陽花。
於是,秦渡動情地低頭親吻她。
病室裡夕陽無限,秦渡能明顯地感受到她的呼吸和溫暖的體溫。
他想起和許星洲初遇的夜晚,混沌的霓虹燈,和其中唯一一個燃燒的人。
——他想起六教前青青的小桃子。印著星星月亮的雨傘。外灘邊傾盆的大雨。春天臉面的理教。
他想起那些即將到來的和曾經來過的詩意。
太陽之下紅裙飛揚的姑娘。
許星洲被吻得幾乎喘不上氣來,艱難地推了推秦渡的胸口。
可秦渡的力氣不容反抗,他正帶著幾乎要將許星洲拆開吞下去的意味與她接吻。
這裡又他媽的沒有旁人……不,哪怕有旁人又怎麼了?這就是他的人,秦渡亂七八糟地想。他的人,就應該揉進骨髓裡,碎進他的靈魂之中。
秦渡幾乎發了瘋,抱起來沒個輕重,她難受得微微發抖,應該是他把許星洲弄得有點疼了。
下一秒,他睜開眼睛,看見小師妹疼得水濛濛的雙眼。
「師、師兄……」
女孩子說。
「讓我用這個還帳,」許星洲又乖又甜地,眨著水濛濛的眼睛勾引他:「——也可以喲。」
然後許星洲乖乖伸出了手,抱住了秦渡的脖子。
…………
……
十分鐘後。
許星洲痛苦地摸了摸自個兒的胸,自言自語:「……真、真的這麼小嗎?」
日落西山紅勝火,鐵窗將光影切出棱角,許星洲坐在病牀上,形象半點不剩,腦袋像個雞窩,耳根紅紅,背對著門,不知道在做什麼。
秦渡洗了手回來,皺著眉頭問:「嘀咕什麼呢?什麼小不小的?」
許星洲:「……」
許星洲正在滿懷希望地摸自己歐派,她摸完左邊摸右邊,怎麼都覺得,不存在任何短時間豐胸的可能性……
說起來這種東西好像都靠遺傳吧……是不是沒戲了……嗚嗚人生居然還可以被這麼嫌棄的嗎……
許星洲摸了片刻,又參考了下自己的家族遺傳,判斷自己成爲大胸女孩的希望已經徹底破滅,只覺得自己還是得從別的地方找補。
嗚嗚,許星洲寬麪條淚地想,生活好艱難啊。
秦渡走到枕邊,將那個銀色的圓環撿了起來,攥在了手心。
接著,他慵懶地對許星洲說:「——伸手。」
於是許星洲立刻又笑了起來,對著師兄伸出左手。
她的左手乾乾淨淨,平整皮膚下是跳動的青色狹窄的靜脈,手腕纖細,指尖緋紅,猶如染滿春花的丹櫻。
秦渡散漫地說:「不是這隻手,另一隻。」
許星洲突然怔住了。
「另……」她小聲道:「……喔。另一隻啊。」
火紅的光落在她的病號服上。女孩子踟躕了好一會兒,終於難堪地伸出了右邊的手。
——她右手手腕上有一道猙獰外翻的舊傷,那是一道經年的老傷口,甚至還有被反覆割開的痕跡,八道縫合線。許星洲曾經用一串她旅遊時買的小珠子遮擋——可是入院之前太過顛沛,那串小珠子早已不知所蹤。
那串傷口,接觸到陽光都燒得發疼。
——那是許星洲曾經被深淵打敗的鐵證。
十四歲那年,小許星洲用中華牙膏鋸開的傷口。她在人生最低谷時連痛哭的力氣都沒有,耳邊就是讓自己去死的幻聽,懷裡抱著奶奶的骨灰盒。
沒有人需要她。
她十四歲那年讀過一次《小王子》,印象最深的地方就是——以爲自己擁有世界上唯一的那一朵玫瑰的小王子,路過地球上沙漠之中的玫瑰花園時,看見了數以千萬計的薔薇。
那時他感到迷惑。因爲他養在玻璃罩之中的玫瑰曾經告訴他,她是宇宙之中唯一的那朵花——他感到迷惑,可是他只花了很短的時間,就重新站在了那一簇薔薇之前。
你們很美,但你們是空虛的,小王子大聲說,沒有人會爲你們去死。
「我的那朵玫瑰,過路人可能會認爲她和你們是一樣的,可是她對我而言獨一無二。」他說。
「因爲她是屬我的玫瑰。」
可是,許星洲就在那一簇數以千萬計的薔薇之中。
沒有人需要。無人馴養。她自由又落魄,茫然又絕望。
面前的秦渡怎麼看也不像小王子,他就是個騎馬路過的年輕公爵,身上世俗又惡劣——不單純,倔強,心理年齡恐怕早就突破了四十歲,是個廣義和狹義上的老狗比。
他握住了許星洲的右手,將那個手鐲不容拒絕地推了上去。
「師兄買了寬的,」老狗比閒散地道:「可能沉是沉了點兒,但是比你以前用的那串珠子像樣多了。」
那是一串開口寬手鐲,鉑金月亮嵌著金星星,做工極其精緻,分量卻不太重,不壓人,將許星洲小臂上的那條傷口遮掩得一點都不剩。
秦渡看了看,評價道:「還行,我眼光不錯。」
許星洲說:「……」
「——不喜歡的話師兄再去給你買。」秦渡說著伸手在許星洲頭上摸了摸,哂道。
許星洲眼淚都要出來了。
盒子裡還躺著證書,秦渡買的東西絕對和便宜兩個字沒有半點關係。
許星洲想過秦渡會送自己什麼東西,她想過情侶對戒,也想過腦瓜崩,她覺得秦渡是相當喜歡宣誓自己主權的人——他們這批人就是這樣,什麼都應該是他們的。
可是許星洲唯獨沒想過,他送的第一樣東西,是用來遮住她手腕上醜陋的創傷的。
「你不喜歡露著,」秦渡道:「露出來就過意不去,師兄倒是覺得沒事。我覺得這麼都能活著是值得驕傲的。」
「你覺得你是被打敗了。」
「但是師兄覺得呢,」秦渡耐心地抽了紙巾給許星洲擦眼淚:「這是勳章。它證明你生命力頑強得很。你說,誰能做出這種事來?」
從兩次——三次自殺中倖存。
明明在那樣的地方生活,卻還是頑強地掙脫了泥濘,出現在了秦渡的面前。
「師兄送你這個,」秦渡笑著道:「不是因爲這個傷口很恥辱,想給你遮住,怕你丟師兄的臉。」
「是不想小師妹總被問,你怎麼割過腕啊?」
「這種問題太討厭,」秦師兄道:「不想你被問。」
夕日沉入樓宇之間,最後一絲火紅的光都消失殆盡。城市的鋼筋水泥之間,夜幕降臨之時,霓虹次第亮起,萬家燈火,蒲公英溫柔生長。
許星洲終於忍不住,跪坐在牀上,嚎啕大哭。
她哭得幾乎肝腸寸斷,像個在景點走丟的小女孩,站在人羣中,哭著想牽住人的手。
秦渡把大哭的許星洲笨拙地摟在了懷裡。
「哭什麼哭,師兄第一次正經送你首飾呢,」他親暱地蹭了蹭許星洲的鼻尖:「多帶帶,就當師兄把你捆牢了。」-
…………
……
許星洲出院的那天,天還有點兒潮。
秦渡收拾東西收拾起來簡直是個廢物。
許星洲十分確定他這輩子都沒收拾過行李,他連行李箱都不會收拾,最多會往行李箱裡裝襪子裝洗漱包,在他背著許星洲將她的衣服團成一坨塞進了行李箱後,許星洲終於把雞姐姐叫了過來,看著秦渡,讓他別亂動。
秦渡:「……」
「師兄你以後可怎麼辦?」許星洲嘲諷他:「以後如果出差你就這麼收拾行李?gpA4.0有個屁用啊——」
她師兄跟鴨嘴獸似的嘴硬,還懟她:「你們女人怎麼這麼雞毛蒜皮啊,能裝進去東西不就行了?」
秦渡:「有錢人出去談生意,衣服都是去了新買,你懂個錘子。」
許星洲:「……」
許星洲終於沒話說了。
秦渡將許星洲大包小包的行李提了起來,她在這裡住了三個周,東西實在是不少,許星洲只拎了兩個裝瓶瓶罐罐的小袋子,剩下的全都是秦渡提著。
片刻後,許星洲惡毒地說:「辣雞。」
秦渡:「……」
然後許星洲從他手裡搶了兩個大袋子,和病室裡其他兩個人道了別。
高中生笑眯眯地揮了揮手道:「姐姐再見!」
許星洲也笑了起來:「再見!希望明年高考之後我能在F大迎你的新。」
高中生笑的更開心了:「我是想去J大的,姐姐你忘了嗎?」
許星洲:「……」
許星洲還沒來得及勸,秦渡就扛著一大堆行李,冷冷道:「J大除了基佬屁都沒有,除了膜蛤啥都不會,本質渣男無疑。我校雖然無用但是自由,t大好歹還能同舟共濟……至於你,你愛去哪去哪。」
高中生:「……」
秦渡又道:「呵呵。」
然後一個人拖著行李,先去外面的車裡了。
許星洲:「……」
許星洲對這位小學雞,無計可施……
她又對鄧奶奶笑了笑道:「奶奶,我走了。」
鄧奶奶正在牀上看《不一樣的卡梅拉》小人書,從鼻子裡嗯了一聲。
「出去之後好好和你對象過日子吧,」鄧奶奶隨口道:「蠻不錯的小夥子,雖然不太會疼人,但是對你挺好。」
許星洲莞爾道:「脾氣挺壞的。」
「脾氣壞,」鄧奶奶擡起頭看向許星洲:「可是對你沒脾氣,你沒發現麼?」
許星洲瞬間臉紅了。
鄧奶奶又翻了一頁小人書,說:「他對外人又壞又毒,唯獨對你一點兒脾氣都沒有,面得很。」
許星洲面紅耳赤:「誒……」
「就是,」鄧奶奶又評價:「——年輕人的毛病,愛裝,你等著瞧。」
許星洲耳朵都紅了,簡直就想立刻逃離現場,她知道秦渡好,卻不想知道別人眼裡秦渡有多好。但是她沒逃,忍不住想問鄧奶奶那個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許星洲:「奶奶。」
鄧奶奶嗯了一聲,把小人書放下了。
「我就是想問……」許星洲好奇地道:「您爲什麼總要說死不死的呢?不是都活的好好的嗎?」
鄧奶奶想了一會兒,又把小人書拿了起來。
「我見不到了,」鄧奶奶漫不經心地說:「對我來說就是死了。」
「我都活了這麼多年了,這兩者對我來說,實在沒什麼分別。」-
外頭霧氣瀰漫,滿是陽光和他們在化學課上學過的丁達爾現象。
秦渡已經幫許星洲走完了出院流程,全程不用她插手。他那輛奧迪停在住院大樓門口,後座塞滿了許星洲的行李和大包小包。
許星洲穿著小紅裙子和小高跟,笑眯眯地拉開了前面的車門。
秦渡板著臉:「笑什麼笑,進來坐下。」
許星洲立刻鑽了進來,秦渡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你兇我,」許星洲威脅道:「我剛出院你就不愛我了……小心我哭給……」
哭給你看四個字還沒說完,秦渡就變戲法一般,變出了一束向日葵。
「出院快樂。」秦渡忍笑把花塞給她,道:「兇你幹嘛。」
許星洲終於不說話了,抱著那捧向日葵和繡球,笑得眼睛都彎彎的。
「——中午怎麼吃?」秦渡揉著許星洲的長髮,像是揉著小動物的毛,愜意地道:「想吃什麼菜,師兄給你訂,我們回家吃。」
許星洲笑眯眯地道:「我都可以呀!師兄帶我吃的,都喜歡。」
她腦袋還被揉得翹著待毛,眼睛彎彎像月牙兒,說出來的話也甜的不像樣子,抱著那捧向日葵,眉眼亮亮的,秦渡簡直覺得自己又被掐住了命門。
「那隨便……」他沙啞地道:「隨便吃點吧,我們先回家。」
許星洲點了點頭,抱著花兒,習慣性地將腦袋磕在了窗上。
秦渡那一瞬間才發現,他有多麼想念他的小師妹的這個動作。
他第一次開車帶她的時候,許星洲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呆呆地用腦袋抵著玻璃,後來每次她都會這麼做,有時候是發呆,有時候是和他吵一架。
可是她復發之後,就再也沒坐過秦渡的副駕了。
他開著車,許星洲安靜地閉著眼睛,腦袋抵著窗戶玻璃。
他們離開宛平南路,那些熟悉的景色漸漸離他們遠去,許星洲虹膜映著外面的景色,半天嘆息道:「……月季沒有了,開完了。」
秦渡:「明年還有。」
「不行的話師兄給你買,」秦渡開著車,漫不經心地道:「買花還不簡單?想要什麼顏色就買什麼顏色。」
許星洲點了點頭,打了個哈欠,用戴著小手鐲的手揉了揉眼睛,睡了過去。
她實在是太愛嬌了,而且是一種熟悉了纔會現出的嬌柔模樣,尋常人見不到,這模樣獨屬秦渡,秦渡思及至此,簡直想不出任何詞語來形容她。
「——許星洲。」
他說。女孩子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好好睡一覺。」秦渡啞著嗓子告訴她:「……你做的那些往師兄心頭釘釘子的事兒,師兄只是……只是不和你算帳而已。」-
…………
……
單元的一樓,大理石映著明亮燈光,居然還有點酒店的味道。
秦渡按了電梯,許星洲好奇地看了一會兒大理石,半天踢掉了小高跟,赤腳在地上踩了踩。
秦渡以電梯卡一戳她,嫌棄道:「許星洲你髒死算了。」
許星洲爭辯:「我回去會洗腳的!」
過了會兒,許星洲又好奇地搶過秦渡的電梯卡,看了看,感慨道:「我以前都沒注意過,居然有電梯卡的哦。」
「嗯,這邊管理比較嚴格……」秦渡漫不經心道:「明天去給你辦一張。」
辦電梯卡,基本應該就是……點了頭,願意和自己同居了。
她想到這裡,臉就有點兒紅……
……許星洲想,我身上連半兩能讓他惦記的肉都沒有,他居然還願意扶貧,和我同居……
師兄人真好啊,許星洲由衷地感慨。
電梯叮一聲到了,秦渡牽起許星洲的手,帶著她走進了電梯。
秦渡刷完卡,突然疑道:「說起來師兄上次沒給你辦卡吧?小師妹,你怎麼跑掉的?」
許星洲愣了愣。
秦渡眯起眼睛:「是有人幫你?」
「我……」許星洲艱難地道:「我好像是自己走下去的。」
她其實已經有點記不太清了。
那時候她發病的狀態極爲嚴重,連思維都非常木僵,只記得按了電梯後電梯遲遲不來,卻又恐懼被突然回來的秦渡發現,就走了樓梯。
整整三十層樓。
許星洲一邊向下爬一邊想從樓梯間的窗戶跳出去,卻又極爲害怕讓秦渡知道,一邊又理智地覺得如果死了人就算凶宅,晦氣,萬不能做這種事。
許星洲剛要說話,秦渡就緊緊抱住了她。
那個擁抱帶著一種難言的柔情和酸澀,許星洲幾乎都要被抱哭了,電梯往上升。她那一剎那,終於意識到了,自己究竟對秦渡做了什麼。
電梯到了三十樓,許星洲眼眶都紅了。
「師、師兄……」許星洲乖乖地說:「我以後……」
……我以後不會這樣啦。她想說。
可是,柔情,就持續到了那一刻。
因爲秦渡下一秒就開了口:「對了,你辦緩考手續了嗎?」-
許星洲:「……」
秦渡皺著眉頭道:「我是不是忘了和你說?緩考要在學期第十七週之前申請,附上醫院診斷證明,否則就不允許申請了——你申請了沒有?」
許星洲立刻待逼了:「什、什麼?」
電梯叮一聲到了三十樓,秦渡將呆若木雞的許星洲拽了出去。
「你周圍沒人申請緩考過?」秦渡莫名其妙地問:「怎麼這個都得我提醒嗎?」
許星洲顫抖道:「不、不是去了就能考嗎?跟著補考的一起考,成績如實記載……?」
秦渡拎著大包行李,開了指紋鎖,一邊開門一邊道:「怎麼能一樣,你入學的時候連指南手冊都沒看過?」
「緩考要求:在第十七週之前,下載緩考申請表填寫,要有院長簽字和任課老師簽字,」秦渡頭疼地說:「——你別告訴我你沒填,沒找人簽字。」
許星洲:「……」
許星洲出院後的中午,本來高高興興快快樂樂開開心心,打算跟著師兄蹭吃蹭喝過個資本主義的生活,晚上還想計劃看看能不能把師兄推倒——然而。
——然而,世界崩塌,只需要一句話。
許星洲顫抖道:「我……我沒有。」
秦渡:「……」
秦渡幸災樂禍道:「牛逼。恭喜師妹喜提期末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