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媱想要殺死魂泉。
她與這個剛認的姐姐只說過幾句話,並沒有太多的感情,殺死她不需要道德的負罪。
更何況,那對看上去情深義重的紅頭髮姐妹,不也在相愛相殺嗎?長尾巴的紅髮姐姐已經給她做了示範,她照做就行。
“魂泉,在你沒收我石雕工具的那夜起,你就該想到今天了。”
殊媱發出低沉的龍吼,要審判魂泉的罪惡。
龍息在頜骨間匯聚,膨脹成白色球體。
對於現在的殊媱而言,毀滅性的力量伸手可得。不可一世的魂泉已失去了遁逃的能力,她形單影隻地立着,閉上眼睛,似是開始回憶一生。
巨人王撞擊死靈雪原封印的聲音,也是在這個時候響起的。
當一切都將落幕,勝者開始清算罪孽之時,新的災難展露出了獠牙。
人與龍齊齊向北望去。
“這是怎麼了?”
震感越來越響,冰川大量開裂,越來越多的雪朝這裡奔涌,像是千萬只白馬同時奮蹄。
哪怕是已成爲虛白之王的殊媱依舊隱隱感到不安。
“你應該問你家小姐。”魂泉淡淡道。
殊媱聞言,也望向了慕師靖。
傳承了虛白之王記憶的她,已經確定了小姐的身份,過去,她竟還以爲小姐是騙子,現在回想起來,她不禁爲這種不敬的念頭感到愧疚。
殊媱暗暗發誓,要追隨小姐一生。
但殊媱並不知道,當她發誓要效忠小姐時,小姐的意志已徹底磨滅,現在站在她面前的,是真正的慕師靖。
“我將灰墓之君封印入死靈雪原後,命巨人王看守於此,直至灰墓君王在歲月中湮滅,但這億萬年裡,災厄橫生,地殼變動,巨人王在顛沛中陷入了瘋狂。”
慕師靖哪裡知道現在巨人王的狀態,但她必須好維持自己神秘的氣質,這是她如今安身立命的根本。
慕師靖徐徐開口,語氣綿長如雪山:“巨人王也意識到自己瘋了,他不想死在灰墓之君之前,也不希望瘋了的自己造成災難,所以,他給自己下達了一個命令:與灰墓之君同歸於盡。此時此刻,他正在尋找灰墓之君的路上。”
“可是,死靈雪原的封印一旦解開,整個真國不都會被黑暗吞沒嗎?”小禾問。
“是。”
慕師靖說:“但巨人王的記憶很可能已經停滯,他甚至不會意識到真國的存在。他與其他太古神明一樣,都是一個殘存意志驅動的軀殼罷了。”
“我們必須阻止它,否則整個真國都會變成寸草不生的‘灰墓’!”
有人大聲提醒,語氣義憤填膺。
殊媱吃了一驚,因爲說這話的竟是魂泉。
“你這邪神同夥龍類叛徒裝什麼正義?”殊媱怒問。
慕師靖也看向了她。
魂泉知道,至高無上的小姐已經消散,那番關於巨人王的說辭不過是慕師靖的胡編亂造,但她沒有拆穿,而是抓住了這最後一絲生機,說:“我願意幫你們!”
慕師靖未表態,殊媱先忍不住了。
“你這叛徒大勢已去,竟還想在這種關頭棄暗投明,與我一同追隨小姐,真是異想天開!”殊媱冷冷地說。
“巨人王在全盛時期也是太古級別的神明,如今他陷入癲狂,一旦敵我不分,後果不堪設想。多一條龍總多一份希望。”魂泉說:“更何況,我是聖樹院與龍主殿的首任主人,也是真國的奠基人之一,如今,聖樹院與龍主殿都被毀去,但真國還在,我要保護我的家園。”
“?”
殊媱忍無可忍,怒道:“魂泉,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聖樹院和龍主殿不都是被你親手毀的嗎?你現在還想對真國下手?居心叵測,天理難容!”
“你家小姐雖然強大,但你應該清楚,她現在狀況很差。”魂泉又說:“多一份力量總是好的,你也不希望你家小姐出事吧?”
“我會保護好小姐。”
殊媱冷冷道:“要是再多一個你,我纔會分心。”
殊媱也不和魂泉廢話了,重新聚起龍息,直截了當道:“我先殺了你再說。”
“我們家小姐還沒說話呢。”魂泉說。
“我要先斬後奏,大義滅親!”殊媱言之鑿鑿。
龍息即將吐落之時,魂泉冷靜地取出了一個琉璃瓶。
“等等。”
慕師靖擡起手。
“小姐,您應該認得我手裡的東西吧?”魂泉問。
“死靈之質麼。”慕師靖淡淡道。
“小姐果真是全知全能。”魂泉說:“這是聖樹院煉製的死靈之質,若黑暗降臨,它可以幫助人在黑暗中存活。”
“你還敢拿出來?”殊媱冷冷道:“這不恰恰是你們聖樹院背棄龍族,臣服黑暗的證據嗎?黑暗吞噬蒼生,卻無法侵蝕龍王,我們要做的,應是與黑暗宣戰。”
殊媱得到了強大的力量後,說話時的胸襟也開闊了許多。
“小姐萬古聖體,全知全能,自然無懼,但小姐的朋友可是人呀,林公子的金焰雖可驅逐黑暗,但消耗甚大,無法一直維持,小姐新生不久,羽翼未豐,應着眼更大的事,小姐朋友的安危,就交由屬下操勞好了。”魂泉微笑着說。
說完之後,魂泉還立下血誓,要誓死效忠小姐。
殊媱聽到了這番話與誓言,更加憤怒,她無法理解,冷靜智慧如她爲何會擁有這般無恥的姐姐?
但殊媱知道,小姐是會同意的。
因爲小姐太在乎她那兩個眷者了。
這段時間的相處下來,小姐雖總是清清冷冷的,但殊媱依舊能夠敏銳地捕捉到一些情緒,這些情緒在林守溪與小禾親暱之時尤爲明顯。許多時候,殊媱甚至懷疑過,小姐是不是英年早戀了,畢竟這林守溪長的的確令人心動,但小姐又從未真正表露過什麼……
難道說,小姐喜歡人夫?
殊媱覺得這種想法是對小姐的褻瀆,又在內心中反省。
她反省之時,慕師靖已答應了魂泉的條件。灰墓之君是天下之敵,大敵當前,她們沒有心力內鬥。
魂泉單膝跪地,俯首稱臣。
慕師靖懶得去猜魂泉是真情還是假意,如今,她們的當務之急是鎮守住死靈雪原的封印。
“殊媱。”慕師靖喊她的名字。
殊媱會意,垂下了翅膀。
翅膀像是階梯。
“殊媱願隨小姐御駕親征。”殊媱恭敬地說。
慕師靖來到了她的背脊上。
“我和你們一起去。”
司暮雪抱着姐姐的屍體站了起來,聲音空洞。
“這是神明間的戰鬥,你……”殊媱上下打量她。
司暮雪雖是人類的頂級強者,但現在的殊媱心高氣傲儼然已看不太上她。
“我還能去哪呢?”司暮雪慘然一笑,她緊緊擁抱着冰冷的屍體,說:“何況,姐姐臨死之前對我說,要我將她憎恨的叛徒,誅殺殆盡。”
“她是這麼說的?”殊媱詫異。
“當然呀。”司暮雪眼淚流淌,幽然微笑,道:“我離得這麼近,不會聽錯的。”
沒人說話。
大家都看得出,司暮雪已心存死志。
“而且,我在厄城的地心看到了一些無法理解的東西,小姐學識廣博,或許能夠爲我解惑。”
司暮雪一邊說,一邊用毛茸茸的尾巴擦拭面頰上的淚痕。
“厄城,地心……”
慕師靖倒是聽說過厄城的地底埋藏着世界最大的秘密,那個秘密與她有關麼?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你要一直抱着她嗎?”小禾忽地開口,聲音冷冰冰的。
司暮雪擡起頭時,這位過去被她追殺的雪發少女已走到了她的面前。
“不可以嗎?”司暮雪問。
“前方路途何其兇險,你心中應該有數,你姐姐身前已被皇帝摧殘的不成模樣,你要是希望她死後屍骨無存,你就帶着好了。”小禾說。
司暮雪瞳光搖曳。
小禾不想浪費時間,她直接以真氣爲刃,在厚厚的雪地裡切了個墓室,然後一把奪過了司暮煙,將她埋了進去。
“這是她的葬身之處。”小禾說。
“……”
司暮雪本想拒絕,但她又想,姐姐在天有靈或許也不希望看到自己這個叛徒吧……猶豫之下,她默然跪地,用手捧起冰雪,與小禾一同掩埋姐姐的屍體。
幾天之後,越下越大的雪會撫平這片原野的創傷。
沒有人會想到,荒無人煙的冰原上,神山的讚佩神女長眠於此。
很快,蒼碧之王也回來了。
打鐵聲停歇後,三花貓如釋重負,休憩片刻後返回了戰場。只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現在的三花貓多少有些神志不清,因爲,它雖駕馭着龍骸,跑步的姿勢卻與貓無異。
殊媱對着貓龍很是鄙夷,覺得它血統不純,玷污龍族正統。
“蒼碧之王這般恢弘的存在,竟會被一隻小土貓給操控,真是……”殊媱不知如何評價。
“龍類傳承的本就是意志,要不然,你也沒有資格躺在虛白的心臟裡。”魂泉說。
“我沒資格你有?”殊媱不和她客氣。
“如果不是我讓你去祭奠,你也沒有機會明悟一切,繼承虛白的意志。”魂泉說:“你應該謝謝我。”
“成爲虛白是我的宿命,只是在這段歷史裡,宿命恰好選擇了你作爲我的推手。”殊媱毫無感激之意。
魂泉笑了笑。
她擬製出了一件新的紅裙,覆蓋在了柔軟的身軀上,隨着虛白的死亡,她的血鱗也漸漸淡去,歸於白色。
“沒想到皇帝就這樣死了。”魂泉說。
“是啊。”殊媱隨口應了一句,卻又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問:“蒼碧與虛白在死後依舊可以得道傳承,那皇帝呢?皇帝作爲太古之王中的一位,甚至比蒼碧與虛白更強,她的力量,也會像這樣被繼承嗎?”
“我又沒當過皇帝,我哪裡知道她的幽靈會不會再度甦醒呢。”
魂泉說着,望向了皇帝的方向。
司暮雪與小禾已將屍骨掩埋。
掩埋屍骨之後,他們也該啓程了。
“小禾,你在看什麼?”林守溪問。
正望着司暮煙之墓發呆的小禾微微回神,她莞爾一笑,輕輕搖首,順勢牽起了林守溪的手,說:“走吧。”
虛白之王是獨屬於小姐的坐騎,殊媱不準其他人騎自己,於是,林守溪、小禾、宮語、司暮雪、魂泉都聚在了蒼碧之王的背上。
白色的風聚在龍的翼下。
狂風中,虛白與蒼碧騰空而起,它們向着北方飛去,瞳孔中燃燒着龍族的餘暉。
……
“你在地心看到了一顆腦子?”
林守溪反覆問了幾遍,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司暮雪沒有任何隱瞞,她說:“不會看錯的。我在厄城的地心待了很久,那段時間裡,我繞着它走了很久,無論是模樣還是結構,它與腦子都一模一樣,我甚至可以確信,它還在思考。”
“思考?”
這個說法更加匪夷所思。
地核之中藏着一個腦子,一個會思考的腦子?
它是誰的腦子,又在思考什麼呢?
衆人想象着那個場景,皆感到一陣背脊發寒。
“慕姑娘,你知道些什麼嗎?”司暮雪問。
“叫小姐。”殊媱提醒。
慕師靖倒是沒有拘泥禮節,但她確實不知道,小姐走後,她又傳承了許多的記憶,但對於所謂的地心之腦,她一無所知。
無論是雲墓還是原點遺物,她都有着一鱗半爪的記憶殘片,這種完全不記得的情況是極爲反常的。
除非……
“這該不會是蒼白的腦子吧?”林守溪小聲猜測。
“住口!別以爲我沒聽見你在說什麼!”
殊媱從龍的心臟裡探出頭,伸張正義道:“小姐像是那種沒有腦子的人嗎?!”
“……”
人們齊齊沉默下去。
那本來只是一句隨口的推測,但經過殊媱提醒後他們又覺得這極有可能不是玩笑。
尤其是林守溪與小禾,他們竟有種遍體冰冷的寒意。
慕師靖有時聰明有時笨,有夫君或姐妹在身邊時,更是經常放棄思考,哪怕思考,也總有腦子缺根筋的感覺……這,原來不是錯覺嗎?
而現在,慕師靖又想不起關於那腦子的一切,也許,她與那腦子相關的記憶,就存在那腦子裡一併剜走了!
他們若有若無地看向慕師靖,等待着她的回答。
慕師靖正襟危坐,面不改色,清冷開口:“魂泉,你在那片海底生活了這麼多年,應該早就體悟到了吧?”
她又將希望寄託給了魂泉。
慕師靖沒有賭錯,魂泉果然知道些什麼。
“司暮雪說的是真的。”
短暫的沉默後,魂泉語出驚人:“我雖然沒有去過厄城之底,但我早就發現,那個世界是有意識的。”
“世界……有意識?”
“嗯。而且這個意識,並不是某個地心生物在那裡空想,它甚至與那個世界的命運,息息相關……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同你們解釋,但是,林公子,巫姑娘還有門主大人,在那個世界的時候,你們應該都發現了一件事吧。”
“什麼事?”宮語問。
魂泉還未回答,小禾卻是想起了某些事,脫口而出:“算命?”
“對。”
魂泉頷首,說:“人命運的軌跡本是不可預測的,無論是八字六爻紫微斗數還是龜殼占卜之類的巫術都只是時靈時不靈,他們都不敢說自己代表着某種命運的預示,但是,這些年,哪怕是路邊最籍籍無名的算師,都能經常地測準宿命。”
這一點,林守溪與小禾皆深有體會。
同樣的,在林仇義的筆記上,也有類似的記載。
“這說明了什麼?”宮語問。
“這說明,命運這種東西,在走向僵化。”林守溪大概明白了魂泉的意思,問:“你是說,無論是世界還是人,衆生的宿命都在那個大腦的掌控之下?”
哪怕這種想法極爲匪夷所思,魂泉依舊點了點頭,說:“是。”
“萬年之前,這個腦子很活躍,所以蒼生看上去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但這百年裡,尤其是在道果陸續被吞噬後,它越來越遲鈍了。我想,有一天,如果它停止了思考,整個世界都會跟着毀滅吧。”魂泉說着說着,竟還笑了起來。
衆人各自陷入思考。
沒有人能接受,自己的命運是被一個龐大的腦子思考出來的這件事,一旦接受了,那人的生命只是從起點按部就班地走向終點,毫無意義。
“那這個世界呢?這個世界的地心也有一顆思考着的大腦嗎?”林守溪問。
他問完之後,立刻意識到一件事:司暮雪是從厄城的地心,沿着密道來到真國的。
當初東海龍宮地底的封印就證明了一件事:這兩個世界是互相通達的。
難道說,兩個世界用共一顆腦子?
事實上,在林守溪與小禾意識到有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之後,心中無一例外地生出了一個疑惑:這兩個世界到底是以什麼形式存在的?
它們絕不是正面與背面的關係,因爲,早在三百年前,宮盈與宮頌就已發現,除了神山與真國的領域外,其他地方,絕大部分是冰川。這是冰河的紀元。
而且,它們也不是什麼相鄰的星星,無數占星者夜觀星象,也沒有發現彼此的存在。
它們到底是如何共存的?
沒有人可以解答這個疑惑。
慕師靖也不知道。
哪怕她挺胸擡頭,努力裝成知道。
“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司暮雪淡淡開口。
巨人王撼動封印的聲音越來越響亮,這說明,他們離祂越來越近了。
司暮雪坐在龍背上,眼淚已被寒風吹乾,她看向林守溪,忽然說:“主人,好久不見了呀。”
“主人?”
小禾立刻警覺,“你們怎麼回事?”
林守溪心中一凜,心想這種關頭,她們怎麼都喜歡添亂?他知司暮雪心中悲傷,但這也不是拿他取樂的理由啊。
“皇帝雖將你賞賜給我做奴,但我從未接受過,更何況,你現在親手殺掉了她。你不必再如此稱呼我了。”林守溪試圖平靜地解釋一切。
“我雖然殺了皇帝,但還沒有打敗你啊。”司暮雪說。
“我不是你的對手。”林守溪坦然道。
“是麼……”
司暮雪淡淡反問。
小禾聽着兩人的對話,覺得還算正常,心想應是誤會吧,畢竟,師尊來的時候,也對林守溪與初鷺的關係產生了誤會。但,下一刻……
司暮雪忽地擡起手臂,遞出一拳,打向林守溪的面門。
林守溪在幻夢中與司暮雪打過無數場架,對於她的招式早已把握得一清二楚,拆招之法更是刻在了骨子裡!此刻,他幾乎憑藉本能躲過了她的一拳,之後身如雷動,拂開她的手臂,鉗住她的肩膀,將其手腕反剪到她腰後,並藉助整個身體的力量將她摁在了地上。
一時間,全場寂靜。
慕師靖鼓掌,說了聲:“精彩。”
小禾怔了許久,才問:“你……怎麼這般熟練?”
古人云熟能生巧,做到這種程度的嫺熟,需要付出多少辛勞與汗水……小禾不敢多想。
林守溪再次百口莫辯。
也不必他辯駁了,視野裡,巨人王的身影已然出現,祂正抱着大靈乾樹,攻城般撞擊着那比其更高的古老石板,石板已佈滿裂紋。
羣龍呼嘯而下,朝着巨人王撲去。
先更後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