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傷的弟子們連滾帶爬地穿過破損的木堂,來到了劍閣之前,劍閣像是發生了爆炸,大門已被摧毀,化作了無數漂浮在積水上的木屑,過往珍貴的秘籍此時盡數落入水中,被浸了個頭,放置秘籍的臺柱大都折裂,一併東倒西歪地橫在積水裡。
他們盯着漆黑無光的木閣,以爲自己會看到孫副院拎着林守溪走出的情景。
但他們沒有想到,走出來的竟是林守溪!
他的手上提着柄清亮如水的劍,身後落着顆乾癟破碎的頭顱。
少年的黑裳高高鼓起,像是灌滿了散不去的風,這些真氣在他周身肆意傾瀉,一頭溼漉漉的發也被它吹得狂舞。
林守溪手上的劍不停跳動着,好似久困囹圄的鳥獸一朝出籠,迫不及待地展露自己的獠牙與利爪。
“我沒事。”
他只說了這麼一句,雙膝微屈,縱躍而起,身影轉眼落到了屋脊上,他向着遠處看了一眼,吸了口氣,身影如虹般在牆壁、閣樓、樹木之間的閃躍,向着中間點逼近。
林守溪隱約覺得這柄劍藏着巨大的隱秘,但他無法細究,只是一心一意於黑夜中狂奔。
那吸附在身體上的暴戾真氣與空氣高速摩擦,化作一縷縷雪白飛拋的線!
在過去的武林裡,吸星大法作爲知名的邪教武功被傳得神乎其神,常有什麼弟子修了此法,吸乾一個老前輩的修爲,一舉成爲武林中大魔頭的故事,但林守溪親自練過後才知道,每個人的真氣衝突太大,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相融,相反,它們相性衝突若是太激烈,還有可能直接導致走火入魔。
林守溪吸乾了孫副院的真氣,那磅礴的真氣也只可在周身涌動,短暫地成爲他的盔甲與利劍,若不及時使用,它會自行散去。
湛宮在掌中鳴個不停。
他感受着手中劍的殺氣,只覺得自己握的不是劍,而是一束凝作實質的殺意。
當初在劍閣初見湛宮之時,他就感受到了它不凡的靈性,隱約預感到這柄劍中藏着強大的力量,他以有心算無心,故意將孫副院一路引到劍閣,他有信心一劍將其重創,從而尋得反敗爲勝之機。
但他低估了這柄劍。
這柄劍染過神血,與他有着冥冥中的牽引,它破空而來之際,莫說是孫副院,連他這個馭劍者都未能看清,只是眨眼之間,孫副院的頭顱就被斬斷,它太過鋒利,以至於頸骨的斷裂都沒怎麼發出聲響。
這柄劍中到底經歷了什麼?劍中究竟藏着怎樣的力量?
林守溪緊握着劍柄,像是回到了那個雨夜,雨水洗去了劍上的血,澄亮如新。
雨水焚盡的長街上,小禾與雲真人的戰鬥似也接近尾聲。
破碎的街道上,小禾微微懸立,眼眸中的白芒閃爍不定,似隨時要被吹滅的燭火,她盯着前方,原本冷漠的神色已漸漸茫然。鮮血從她的掌心淌下,流過劍的中軸,順着劍尖一滴滴地砸到地面上,飛速蒸去。
雲真人立在那一頭,他雙袖破損,籠罩着他的金甲巨人傷痕累累,勉強可辨形狀。
但他真身上並無太多傷口,只是連日的勞累令得他臉色更白,像是具被抽乾了血的人偶。
“差不多了。”
雲真人知道小禾已在油盡燈枯的邊緣了,不消一會兒,她就會被髓血吞噬殆盡。
“這就是白凰髓血的力量麼?這就是巫家孜孜以求而不得的力量麼……僅僅髓血便是如此,太古年代完整的神明又該是怎樣恐怖的陰影啊……”
雲真人忍不住感慨,但他又心生疑惑,按古書中記載,白凰居於星海,遨於九霄,應是至虛無的存在,可它的髓血爲何這般暴戾?這,真的是白凰麼?還是說,哪怕是最冷寂的神,於人類而言也是極炙熱的存在?
若巫幼禾能邁入渾金之境,那今日死的很可能是他。
可惜差了一線。
不過,一個玄紫上境的少女,在解開髓血的封印之後,竟能擁有與自己抗衡的力量,那他若是吞入髓血,豈不是可以直接邁入真正的人神之境?
他背後的奪血劍像能聽懂他的心意,在劍鞘之中搖晃不止。
小禾握緊了劍,想要揮出,身體卻已不聽她使喚了,她聽到無數的鳥雀在耳畔嘰嘰喳喳地叫着,彷彿成羣的蒼蠅嗡嗡作響,她頭痛欲裂,甚至有了什麼東西正撕開自己的脊椎和肉身,將她一點點蠶食的幻覺。
她知道,反噬來了……
一切力量皆有代價,越強大的力量代價越嚴重,雲真人比她預料中要更強,棋差一招便是生死相隔!
自己要變成妖物了……
雲真人也沒有浪費時間,他見到巫幼禾已開始陷入瘋狂後,便拔出的奪血劍,劍宛若在血液中浸泡了千年,光芒赤紅。
他正準備遞出這最後一劍,腦海中卻浮現出了預師的預言。
那該死的預言……
最該死的是,其中的一個預言已經應驗了……他本有機會阻止,可當時的他並未將那瘋婆子當回事。
“去死。”
雲真人摒去了雜念,將劍遞出,劍上血光瀰漫。
幾乎是同一個瞬間,一記爆竹炸裂似的聲音在後方響起,長街回望,廢墟的夜色裡,一道身影從那頭的鐵樹上縱躍而來,鐵樹被壓得斷折,而他的身影亦快得似箭,兩人之間的距離在短時間飛快拉近,毫無花哨的一劍當頭劈來,裹挾着雷電之威,雲真人被迫將劍抓回,回身格擋。
劍火激濺,劍氣四溢,金光被削成細縷,飄散於夜色。
雲真人竟被蓄勢而來的一劍逼退了半步。
一時間,兩人的劍連撞了數十下,皆撞得雙臂發麻。
孫副院那廢物連個玄紫境晚輩都殺不掉麼,還有……他哪來的這麼強的力量……雲真人心中閃過疑惑與憤怒,接着,他注意到了林守溪手上的劍。
這一刻,他心神劇顫!
是那柄劍!那柄弒神之劍!
劍染上神血之後便不允許任何人觸碰,如今怎會握在他的手中?
難道說他真是那弒神之人的棋子?
林守溪又一劍劈來,他表情猙獰,肌肉緊繃,大有換命之勢。空氣撕裂,從孫副院那吸來的真氣洪水般瀉下,將金甲神明都壓得矮了數分。
劍風迎面,雲真人選擇了最穩妥的橫劍格擋。
噬人的劍意宛若流水劈上礁石,化作了無數細流。
林守溪的身影卻消失在了面前。
雲真人回頭望去。
林守溪已撲向了小禾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他那拼死一劍只是假象,他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突破他的防守,去救巫幼禾!
雲真人喝出一句真言,奪血劍凌空飛去。
劍已是破空之勢,人卻比劍更快。
小禾正跪在地上,抱着雙肩顫抖不停,她瞳孔中幾乎沒有了光,也沒有了人性,哪怕是肌膚間流淌出的血液也成了蒼白的顏色!
這皆是妖化的徵兆。
千鈞一髮之際,林守溪來到了她的身前,將那紅繩系回了她的手上,他飛快打了個結,猛地拉緊!
當初她將紅繩交給林守溪,便是因爲妖化一旦開始,自己都無法控制,唯有將希望寄託給信任的人。
可哪怕此刻繩子繫緊,小禾看上去依舊沒什麼好轉。
“無心,寂!”林守溪毫不猶豫,直接以無心咒去與髓血抗衡,奪取她身體的控制權。
無心咒發揮了作用。
小禾戰慄的嬌軀微靜了些,但咒好似一條纖細繩索,如何能真正困住神血這般的聖物?
雲真人的劍已逼至身後。
他以背劍式強擋,擋住了劍卻攔不住勢,巨大的衝擊力之下,他抱着小禾嬌小的身軀,在地上翻滾了數圈才堪堪止住。
雲真人看着他們,一言不發。
他此刻真氣消耗劇烈,難以回補,林守溪來勢洶洶,若真能一直強打下去,或許有機會破開他的防守,斬開這具仙人之軀,可惜他有需要救的人。
小禾縮在他的懷中,身軀顫抖,喉嚨中發出咯咯的恐怖聲音。
髓血的反噬比他們想象中更加嚴重,暴戾的舊神哪怕連靈魂都不剩下了,血液卻依舊任性,不願待在人類的血肉之軀中。
數年前,他曾親眼目睹師父在自己面前死去,骨骼融化,屍體腐爛。
如今這個嬌俏明豔的少女也要如此死在自己的懷中麼?
怒火燒了起來。
林守溪一手緊緊箍着她,一手持劍,將渾身的真氣都匯聚到湛宮上,向着雲真人劈去。
雲真人與小禾惡戰,本就受了重傷,此刻薄弱的仙人境金身在林守溪全力的出劍之下不斷碎裂,最終分崩離析。一同黯淡的是雲真人的金眸。
沒有了神魂金身庇佑,雲真人相當於墮了一境,必須以凡體與他正面抗衡。
但林守溪的真氣消耗也同樣劇烈,他的黑丸在加速到極限後明顯慢了下來,整個右臂也大量涌動的真氣灼燒,燙得發紅,他大口地喘着氣,明顯也力所不逮。
懷中的少女竭力抵抗着瘋狂,但也漸漸支撐不住,她的瞳孔漸漸變成了黑色……黑瞳白凰的黑,這是她要被髓血吞噬的前兆!
小禾沒有騙他,解開繩子後的她,是會吃人的。
林守溪正與雲真人拼劍之際,懷中的少女忽然張開了嘴,一口咬住了他的左臂。
他痛哼了一聲,右臂跟着痙攣,力量減弱了許多,被雲真人一劍逼退,手上的劍也險些振飛出去。
“小禾……”
林守溪看着咬着自己手臂,齒牙盡是鮮血的小禾,一時無言。
雲真人大笑了起來,“讓我看看,是我先將你殺死,還是她先將你吃掉!”
幾乎穩操勝算後,雲真人冷靜了下來,他猛然想起小禾即將妖化,她的聲之靈根已不起作用,自己沒必要冒險用劍,完全可以直接用更擅長的術法將對面隔空擊斃!
自己說了這麼多話,竟忘記了這一點……他恨自己醒悟太晚,也慶幸還不夠晚。
雲真人張了張口,開始念動咒語。
一道道法術當空於虛空中顯現,眼花繚亂,逼得林守溪疲於防守,不停後退,最後一絲勝算似也磨滅殆盡。
他漸漸陷入絕境,小禾卻遇到了轉機。
小禾在咬破他的手臂,飲下了他的血後,眼眸中竟開始泛起清明的光。
他的血液似乎勝過了一切靈丹妙藥。
她眨了眨眼,茫然地看着眼前血淋淋的臂,似乎在思考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林守溪來不及爲之欣喜。
他對於法術知之甚少,雲真人層出不窮的法術將他弄得苦不堪言。
他見到小禾在發呆,百忙之中騰出空,按住她的後腦勺,壓回了自己的手臂上,讓她繼續吸自己的血!
小禾沒有辜負他的期待,她又吃了幾口血,瞳光清澈了不少,她似乎明白了什麼,猛地擡起螓首,檀口一張,叱了一聲:“住口!”
聲之靈根發動。
雲真人的法術被磨滅在了虛空之中。
但云真人也早有準備。
小禾開口的那刻,他便豎掌推劍,直接令奪血劍破空而來,刺向林守溪的胸膛!
林守溪抱着小禾不斷後退,但他退得哪有劍快?
劍緊追不捨之時,雲真人消失在了原地,鬼魅般飄來。
嗤!
一劍正中胸口,刺開他強韌的體魄,沒了進去。
他終究沒能逃開這劍。
雲真人出現在他面前,手掌抵住了劍柄,向前一推,打算已劍將他整個身體都貫穿。
可劍卻未能寸進。
劍尖撞到了什麼堅硬的事物,竟刺之不破!
林守溪都愣住了,心想自己雖然體魄堅韌,但什麼時候能抵得住仙人一劍了?
他懷着好奇低下頭,發現自己被刺破的肌膚下,隱藏着一片漆黑的硬物,這硬物與他的血肉完美相融,竟讓他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這是……
黑鱗!
林守溪豁然明白,黑鱗原來從未消失,只是不知爲何融入了他的身軀,他想起了過去在古籍中看到的記載‘佩真龍之鱗,可不惑’……原來如此,自己能夠看破諸多常人看不破的幻想,原來皆是這片黑鱗的功勞!
它始終沒有遺失,甚至在這關鍵時刻救了自己一命。
這又是什麼東西……雲真人亦無比詫異,但他不是傻子,此路不通,拔劍換個要害再刺就是。
林守溪卻在此刻想到了什麼,直接以掌抓劍!
劍刃割破手掌,鮮血涌出,被奪血劍盡數吸收。
那一夜他喊出咒語之前,便讓奪血劍吸了很多的血……
福至心靈。
林守溪盯着雲真人,一字一頓地喝道:
“生!呵!死!禁!禮!雲真人,去死……”
雲真人皺緊了眉,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鬼話。
這聽上去像是一條咒語,可唸完之後連一絲法力的波動都沒有,更別提聲出什麼效果了!
“去死?這也是詛咒的一部分麼?”
雲真人冷笑了一聲,他是奪血劍的主人,卻對此一無所知。
他從林守溪的掌間抽出了劍,準備一劍刺下,挑碎他的經脈,廢去一半的境界。
但也是此刻,他心中忽然生出了強烈的好奇。
那隻無名的青色小鬼又開始撓他的心了……
來歷不明的少年,莫名的境界,弒神的劍,胸中深埋的鱗甲,古怪的咒語……這些東西構築成一個誘人的謎題,讓人忍不住想探究其後的答案!
他到底是誰?他到底隱藏着什麼秘密……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也如洪水猛獸般一發不可收拾。
雲真人的右瞳是隱秘之瞳。
很多人都覺得雲真人這隻瞳孔擁有很強大的殺傷力,但事實不然,他這隻瞳孔威力有限,真正的強大之處在於洞悉!它可以洞悉諸多死物與活物的隱秘,只需一眼,便可直接撬開人心深處最大的秘密!
當初他正是利用這隻眼睛得到了鎮守之神的秘密,從而選擇在巫家隱居百年。
同樣,強大的事物伴隨着嚴重的反噬,就像是小禾解開紅繩一樣,他的仙瞳亦是邪性之物,見光便會甦醒,時間稍久便有可能主動剝離眼眶逃走。
理性告訴他現在沒必要睜眼,但好奇心卻像是撓着心的羽毛,令得他抓狂不已。
雲真人怪叫了一聲。
他睜開了隱秘之瞳!
從第一天見到雲真人起,林守溪便好奇這右眼是什麼,直到此刻他終於看見了,看見的一瞬間,他渾身寒毛豎起,頭皮亦像是炸開一樣發着凜!
人與生俱來就有對着密集之物的噁心與恐懼,此刻,這種恐懼被徹底勾了起來。
那是一隻眼,眼睛中又包含着無數只小眼睛!形同幼卵的它們擠在一個眼球裡,在眼球的表面形成密密麻麻的凸起,它們閃動着,碰撞着,彷彿狹小空間中嗡嗡亂竄的飛蟲,雲真人緩慢眨眼,每一次眨動,眼皮就要掃過這近百顆小眼球!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
林守溪的記憶化作走馬燈般的影像,清晰地呈現在了他的面前!
他果然隱藏着驚天的秘密!
雲真人欣喜若狂,一時間幾乎癡醉在了這個畫面裡。
傳說沒有錯,這個世界之外真的還有世界……那個世界的境界天花板這般低麼……魔門……河圖洛書……死城……
暴雨狂流。
巫家樓頂忽然電閃雷鳴大作,記憶中的雨與之交疊在了一起!
雲真人看到了……他看到了那座死城,看到了破碎的觀音閣……觀音閣中隱約站着一個巨大的身影……那是什麼?
接着,他做出了一生中最後悔,甚至來不及後悔的事。
他朝着觀音閣中的黑影看了一眼。
閃電劈落,分不清是虛幻還是真實的。
數百顆小眼球倏然狂振,它們宛若蛾蟲破繭一般在眼眶中炸裂開來!
血花飛濺,肉沫橫飛!
雲真人捂着眼睛,慘叫聲撕心裂肺。
他直視了不可直視之神!
咒語應驗了,它在死局中找到了唯一生的希望,並把握住了……
林守溪手持湛宮一揮而下,直接將雲真人握劍的手斬斷,接着他抓着這截斷肢,反手一刺,將它送入了雲真人的身體裡,先前這具穩若山嶽的軀體慘然後飄,被一劍釘在了地上。
奪血劍的赤光紅得濃郁,雲真人慘叫着,像是形容扭曲的惡鬼。
那天暴雨之夜裡,林守溪見到的小鬼們從黑夜中蹦跳出來,它們身體黝黑,眼柱凸起,首尾相連,撲到了雲真人的身體上,開始大快朵頤地啃咬。
林守溪劍尖垂下。
仙人將死。
小禾也逐漸恢復理性。
大雨落回了街道,飛快地打溼地面,寒冷再次侵來。
此時應是子時,在過去的世界裡,已是中秋。
一切似都要隨着中秋的到來而沉寂下去。
小禾卻輕輕說了一聲:“小心。”
小心!
林守溪循着心中的警意擡頭。
他見到了一輪月亮。
一輪懸在對面高樓屋頂上的月亮。
不對……那不是月,而是一襲白衣窈窕的身影。
白衣如月,長劍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