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元最北有安州,安州城外山脈連綿,山高林深,野物衆多,自然也是獵戶聚集,幾乎大元每年所用毛皮,大半出自這裡。
安州府城不大,每年也只在秋日熱鬧那麼三個月,如今還有一月多就要過年,商隊盡皆南歸,免不得城裡城外都冷清下來。
距離府城之北三十里有個村寨叫老熊嶺,據說很久之前最得黑熊的喜愛,常有出沒,後來有英雄好漢出手,幾年間滅了十幾頭黑熊,嶺上得了安寧,也招了很多獵戶定居落腳。
歲月靜好,如同小河一般慢悠悠流過,村寨漸漸壯大,湊足了十八戶人家。
人多了,自然矛盾也多,但老話說的好,仗義每多屠狗輩,最是負心讀書人。
獵戶們都沒讀過什麼書,結伴打獵時候也互相照料。所以,即便姓氏不同,祖籍也是天南海北,但平日相處倒是如同一家人一般。
老熊嶺的十八座院子,大半都是木屋,取材容易又便宜,遠遠望去倒是淳樸粗獷。
但是嶺上最高的一座院子卻是磚瓦結構,前後兩進,院牆砌的堅實,灰瓦也看着乾淨,很是有些鶴立雞羣的傲然。
陸小米苦着臉折斷手裡的枯枝塞進竈堂,末了第一百次探頭望向院子門口。
今日,陸家老大第二次拉了家裡的糧食進城去糧油鋪子換錢。日頭不等出山就走了,這會兒太陽已經過午還沒回來,實在讓她擔心。
正房屋子裡,年過中旬的陸老爹正一手舊書一手支着下巴,望着天空發呆,許是又想起了過世沒多久的髮妻白氏,也就是陸小米的親孃。
陸小米原本想喊老爹給炭盆裡加點兒炭,眼見他這樣也就把話嚥了回去,低頭把樹枝當了莫名的敵人奮力折斷再折斷。
“我不鬱悶,我要知足,知足!”
說起來,她來到陸家也有兩月了,不,準確說,應該是“借住”在陸家兩個月了。
前世裡,她是個被扔在孤兒院門前的棄嬰,好不容易長大成人讀完大學,剛剛工作得了第一個月的工資。正興沖沖趕回孤兒院,買了老院長的藥,弟弟妹妹們的文具,鞋襪,沒想到一場車禍,睜開眼睛就到了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成了陸家最小的女兒。
好吧,她自小沒有親人,如今多了記憶,多了一個爹三個哥,有人疼愛也不算壞事。
但是,這爹和三個哥哥真是擁有隨時隨地讓她火冒三丈的本事!
陸家老太爺,就是那位讓黑熊聞風喪膽的英雄,幾乎是踩着黑熊的血淚建起了這座大院,山下也開了三十畝肥田,只要陸老爹不是傻子,就能保證一輩子吃穿不愁。
可是,偏偏如今陸家就是硬是過得差點兒喝西北風了。
陸小米初初醒來時候,甚至都沒來得及多梳理幾日原主的記憶,就開始接手了陸家大院的日常。
原因無它,她既然幸運獲得了再活一次的機會,總不能沒幾日就餓死啊。
僱人搶回了田裡的可憐巴巴的一小堆苞谷棒子,兩垛高粱,十幾袋子小麥,冬日就已經來臨了。
陸老爹自告奮勇去交稅糧,順便賣點兒錢回來居家度日,沒想到最後只帶回一本古籍。
陸小米氣得半月沒跟不靠譜的爹說話,今日又分了全家三分之一的口糧,讓大哥進城了。
事關家裡整個冬日的油鹽醬醋,棉襖棉鞋,她怎麼可能不惦記?
許是老天爺到底愧疚把陸小米扔到了陸家,大發慈悲早早讓陸家門外想起了馬蹄聲。
陸小米立刻扔了“熱情”的竈火,奔去了院門口。
“大哥,你回來了!怎麼樣,賣了幾兩銀子?”
陸老大天生一副紅臉膛,濃眉大眼,身形魁梧,典型的莊稼院憨厚後生,是那種農家婦人一見就要拉回家做女婿的好形象。
可是,這會兒眼見妹妹一臉期盼的看着他,他卻縮了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模樣。
“那個,小米啊,我那個…”
陸小米極力維持着臉上的笑,咬牙問道,“大哥,你別說一整車糧食,連一文銅錢都沒賣回來?”
“沒有!沒有!有八百文呢!”
陸老大趕緊從懷裡把帶着體溫的銅錢串子扯了出來,討好的塞到妹妹手裡。
可惜,陸小米臉色卻更難看了。
“一車糧食,高粱穀子對半分,按照如今的糧價,最少也有二兩銀子。大哥,你說怎麼會是八百文?”
“呃,小米啊…”陸老大眼裡滿滿都是愧疚,大手下意識搓了搓,“那個進城的時候,看見那些流民太可憐了,我就…嗯,送了他們半車。”
“可憐?”陸小米再也忍耐不住,惱的跳腳喊起來,“陸老大,你知不知道這是家裡的口糧!咱們家裡冬天都要餓肚子了,你還有心情可憐人家!你是不是要把整個陸家大院也換糧食救濟流民啊!孃的忌日,讓流民整治祭品?三哥的束脩也讓流民出?一家五口的棉衣,要讓流民去縫?是不是!”
陸小米是真生氣了,自從做了陸家小女兒,她是禪精竭慮算計過日子,可是這陸家父子四個半點兒幫不上忙,還就知道拖後腿。打不得罵不得,只能氣得她要跳樓!
陸老大眼見小妹扯了舊襖的袖子抹眼睛,立刻慌了神。原本家裡日子還好,但是先前孃親和妹妹都生病,花光了家裡積蓄,孃親過世之後,老爹又執意大半喪事,更是雪上加霜。
否則也不必妹妹如此操心過日子,原本他也想幫忙,盤算着賣了糧食給妹妹扯幾尺好料子做個新襖,可是那城外的流民實在太可憐,他一心軟…
“小米,你別哭,哥錯了,哥下次再也不敢了…”
陸老大急的團團轉,恨不得給自己兩個嘴巴,只要妹子能止住眼淚。
屋子裡的陸老爹這會兒終於收回了不知道雲遊到哪個世界的心神,扔了書本剛跑出來,就聽見院門外又傳來了腳步聲。
“爹啊,大哥二哥啊,快來幫忙啊!”
聲音不等落地,門外就竄進來一個身穿藍色棉袍,頭扎方巾的年輕秀才。同樣的濃眉大眼,但身形卻是瘦弱,比之陸老大卻多了幾分書卷氣,但也讓人一見就知道是陸家的種。
陸老大歡喜的拉了年輕秀才,嚷道,“三弟,你回來了,我還想着明日去路上迎一迎你呢。”
不錯,年輕秀才正是陸家在外地書院讀書的老三,陸謙。
陸謙這會兒也顧不上跟大哥敘舊,趕緊求助,“大哥,我回來路上遇到山賊了,多虧馮大哥救命。但是馮大哥受傷了,我帶他們一起回來了。”
“啊,人在哪裡,快把人請進來啊。”
陸家幾口都涌到了院門外,就見門口停了一輛青布小馬車。馬是老馬,車是破車,甚至窗簾上都開了幾張“大口”在歡快喝着北風。
但車門旁卻站了個紅衣小童,七八歲模樣,白白胖胖,頭頂扎着朝天辮,若是忽略他臉上的桀驁不耐,倒是個可愛的孩子。
車裡一個穿了灰襖的老僕,正扶了年輕的主子下車。
年輕的主子約莫二十歲左右,身穿靛藍色錦緞袍子,木簪束髮,斜斜伸出的右腿上,大片乾涸的血跡很是惹眼。
許是下車碰到了傷口,他微微皺起了劍眉,黝黑的眼眸裡閃過痛色,雙脣緊抿,但依舊能看出他眉宇間殘存的一絲痛色。
陸家人許是沒想到陸謙帶回的救命恩人居然是如此人物,一時都有些愣神。
倒是陸小米仔細看了看年輕公子腿上胡亂綁着的布條字,趕緊推了陸老大一把,“大哥,你快去請畢三叔,他最擅長接骨。記得告訴他帶上最好的傷藥,若是他喝酒不肯來,你就說以後我滷了雞腳再也不送他下酒了。”
說罷,她又攆了陸老三,“三哥去把你住的東廂打開,被褥鋪上,預備讓這位公子歇息。炕是早晨燒的,你再把堂屋火盆挪過去。我去燒水,一會兒畢三叔來了要用。”
“好,我這就去。”
陸老大應聲就跑去了嶺下,陸謙也是趕緊轉身進院子。
一番分派,利落又幹淨,比厲害的當家主婦也不差什麼了,倒是完全讓人想不到是出自一個小姑娘之口。
別說那灰襖老伯,就是疼得皺眉的年輕公子都有些好奇擡頭。
可惜,陸小米已經甩着兩根辮子匆匆跑去了竈間,只留給衆人一個細瘦靈巧的背影。
陸老爹上前給年輕公子行禮,謝他救了自家兒子,末了幫忙把這主僕三個讓進了東廂房。
這幾日備着陸老三隨時休冬假回來,陸小米提早燒了大炕,早起塞幾塊木絆子,這會兒大炕正是熱的滾燙。
依靠在宣軟帶着皁角氣味的被褥上,身下熱力傳來,馮簡蒼白的臉色很快就緩過來幾分。
灰襖老伯也是側身坐到了炕沿兒,至於紅衣小童早就不客氣的上了炕。
陸小米端了熱水,夾了一卷白棉布進屋的時候,陸老大正背了半醉的畢三叔趕到了。
待得剪開染血的棉褲,翻卷的皮肉,還有隱隱露着白茬的骨頭就露了出來。
陸家幾人都是嚇得倒吸一口冷氣,雖然村裡人打獵總有損傷,陸家老二也是個習武的,但是這麼重的傷,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這麼年輕的公子,看穿戴也是個富貴人家出身,到底是多堅韌的心性,居然能忍了這麼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