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中。
上學期有校運會,下學期有革/命歌曲合唱比賽紀念五四青年節。
初一1班在校運會拿了全級第一,謝老師希望保持這個勢頭,在合唱比賽上也贏一個馬位。
他跟何雙說:“我有一位老同學在音樂學院學習,要不請他來培訓一下?”
何雙即懵,有……有必要嗎?
謝老師說:“你不懂,唱歌不是張開喉嚨喊就行的,一講技巧二講天份。就像校運會,雖然我們班成績排第一,但論個人,不管哪個年級都是校隊的人成績最好。那個破了學校跳高紀錄的,學生會主席是吧,不也是校隊的嗎?
錦中體育有校隊,音樂卻無合唱團,大家都半桶水。所以如果我們稍爲培訓一下,高下立見。你說是不是?”
何雙扯了個笑容,“是,是。”
爲此,他們提前一個月開始培訓,謝老師要求大家晚上六點半到課室集中。這麼一來,下午放學後學生只剩一個鐘頭吃飯沖涼洗衣服,那打仗一樣的盛況可想而知。
“大家忍耐一個月,爲了班集體着想。”
爲了班集體着想,宿舍的兵荒馬亂不值一提了。
其它班的人經過窗口,看見初一1班站着練聲樂“啊啊啊啊”,無不好奇。
打聽到站在他們班教壇上的陌生臉孔是“外援”時,衆人低嘆:至於嗎……
見有人趁練習的空檔捧起飯盒扒兩口飯時,結論得出:真不至於。
這日晚自習下課後,馮娟趕回宿舍洗衣服。她今天最後一個沖涼,衣服沒洗就趕回課室練習了。
無奈她洗衣服特別慢,又喜歡一邊洗一邊聊天,何雙催了幾次,她依然沒能在打鈴熄燈前洗完。
她在陽臺摸黑洗衫,嘴上沒停過:“我上兩個星期跟家人去拜山,問錦中以前是不是墳場,我阿媽話,不是,是打靶場!其實都一樣吧,都死過很多人。”
宿舍裡不知誰嗯了聲,馮娟繼續說:“聽講上屆高三,有個住四樓414宿舍的女生半夜起來看到牀尾坐着個阿婆!嚇得她第二天就請假了。
有人去圖書館後面倒垃圾,垃圾池後面居然有把聲音問他現在幾點!
還有實驗樓的生物室,那個人體模型在7月14鬼節那天會自己動的。”
彭麗從牀沿探出腦袋,好笑問:“喂,你講這麼多,怕不怕洗衣水變成血水?”
馮娟後知後覺,立即慘叫何雙出去陽臺陪她。
彭麗幾乎坐起來反對:“不要!等陣舍監過來檢查用電筒一照,見兩張牀沒人肯定扣分!”
何雙也猶豫,無奈禁不住馮娟“舍長舍長”的慘叫,到底還是出去了。
彭麗虛癱在牀上,頂!舍監或者生活部幹事來巡查之前,她都不能睡了。
等着解釋求情唄。
而5號牀的那位早就去會周公了。
四月最後一個週六,下午在體育館舉行合唱比賽。
高三級不參賽不觀演,餘下24個班表演順序以抽籤爲準。鄭學代表初一1班抽到“第3”。
謝老師拍着手鼓勵大家,“不錯不錯,第3很吉利!”
有人私下說:“他是不是傻?我們是抽到第三個上臺唱,不是唱完拿第三名。”
“哎,算啦,難得他自己摸荷包請人來教我們‘啊啊啊啊’,少講他兩句壞話。”
很快輪到他們上場。
學校要求必須只穿校服,所以舞臺上不會出現其他服飾。
初一1班的男生穿長袖襯衫配西褲,女生穿長裙,上臺後列好隊型,個個一臉肅穆。
音樂聲響,全場靜了。
紀念五四青年節的革/命歌曲合唱比賽,自然就該唱革/命歌曲。不明白前面兩個班爲什麼唱《茉莉花》和《讓我們蕩起雙槳》,一點都不革/命。
或許初一1班唱的也不算革/命歌曲,但聽上去真是正道多了。
據說錦中的合唱比賽舉辦了數年,《保衛黃河》這是第一次上場。
“風在吼,馬在叫,黃河在咆哮!黃河在咆哮!”
激昂的音樂與整齊的合唱聲將體育館包圍,在場的師生彷彿被捲進一個鼓中,耳膜乃至心臟一下一下被衝擊,被震撼。
不單止,演唱的初一1班居然在歌曲的第二節來了個二重唱!
接下來……頂!三重唱!
不是吧,一個校際比賽而已,至於嗎?
瘋了!
看見臺下評委與觀衆目瞪口呆的表情,初一1班的人想起一個月前。
謝祖宗又玩一人一票選歌曲,花了一節班會課的時間點票讀票,出來的結果卻不合他意。
他敲敲教臺:“你們必須思考,什麼叫革/命?是代表除舊推新,過程中充滿反抗與鬥爭,唯有堅強堅持才能勝利!這應該是激昂激進的,哪怕不能一氣呵成,也絕不會扭扭捏捏!
《春天的故事》算可以,畢竟改革開放也是一場革/命,但歌曲的調子太柔和了,試想如果我們靠後出場,估計評委都睡着了,還比個屁?!”
意識到言語不當,謝老師隨即道歉,然後在黑板上寫下四個字——保衛黃河。
這時大家懂了,原來有內定。
好在這首歌很得民心,在謝老師說“你們不贊成?這可是你們老鄉作的曲啊”之後。
本以爲唱什麼歌合他意了,他就不鬧了。誰知過後他又提出多重唱。
有些同學起初連多重唱是什麼都不懂,整個過程都是硬着頭皮練下去的。
謝老師示多重唱爲“秘密武器”,除了前期的“啊啊啊啊”練習,自從唱詞起,他就要求課室緊閉門窗以防外人偷師。
眼下真正比賽,正如老師所講,過程充滿鬥爭,要唱出鬥志表出決心才能得高分,才能對得住他們過去一個月雞飛狗跳的生活。
一首多重唱的《保衛黃河》將剛開始的合唱比賽提前掀上高/潮,往後任何一首參賽歌曲都無能匹敵。
衆望所歸,全校唯一的特等獎首次頒給了初一級。
事後何雙在宿舍說,評委老師之一的音樂老師握着她的手感慨:“我很感動,你們居然這樣花心思去看待這個比賽,要知道很多班都是應付來的,高三級甚至都不來,認爲音樂百無一用……多謝,多謝你們。”
那天比賽完學校就放假了。第二天是勞動節,休假三天。
程心回了趟宿舍。
天氣轉熱,她將棉被晾到陽臺欄杆曬了一下午,再打包帶回家。
她叫了阿爸來接她。
帶着棉被在學校門衛室等,看着一個個學生離去,校門口從熙攘到冷清,過了將近一個鐘,仍不見阿爸身影。
程心走出校門遙望巴士站,心想要是他忘了,那就坐巴士吧。
早知道不叫了。
她四處張望,有些六神無主。忽然間,看到個人影在斜坡盡頭處。
程心抱着試試的態度沿着斜坡下去,人影越近,她越無語。
“阿爸?”
她喚了對方一聲,那個蹲在路邊埋頭抽菸的男人。
他腳邊已有好幾個菸頭。
“嗯,放學了?”
阿爸應了聲,臉色沉鬱,視線不曾擡起看女兒。
程心講:“你再等等,我去取棉被。”
阿爸目光渙散,一口一口抽菸,也不知聽見了沒。
一個大斜坡爬上爬下的,將棉被扛到摩托車尾上,自個捆好,程心出了一身汗。
她對阿爸說:“可以走了。”
阿爸毫無反應,依舊保持蹲着的姿勢失神地抽菸。從剛纔到現在,他應該沒動過,哪怕移一寸步。
程心沒再叫喚。她走到阿爸身後的學校圍牆處倚站着,等他回神。
從後面看,阿爸那蹲姿,像極了幾十年後被人鄙夷的進城務工的農民工。
孤獨,無奈,疲憊,黯然,也許還有心寒與膽怯。
程心想叫他站起來,可好幾次都欲言又止。
直到將近七點,晚霞從天邊鋪下來了,她才上前:“阿爸,走吧。”
她又說:“人家講錦中以前是墳場,埋了很多人,入黑之後會好邪的。”
數秒後,阿爸哼了聲笑,“墳你個頭,這裡以前是勞改場。”
程心微訝。
一輛私家車響着喇叭從旁邊大馬路駛過,卻無礙她聽見阿爸的呢喃:“我6歲的時候就來這裡勞改,蹲了三年,9歲纔出去讀一年級。阿家原本過來贖我回去,但在門口一望,見這裡包吃包住的,調頭就走。
她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做什麼。我在這裡種菠蘿摘菠蘿,一睜眼就上山,天黑才下山。你以爲得6歲,那些大人就會遷就一下嗎?
發夢啦。摘菠蘿要用手套,手套不夠,日日靠搶,我從來未搶到過。赤手空拳去摘菠蘿,菠蘿皮又尖又刺,將手心手背都刮損刮破,幾乎連握筷子都成問題。冬天就更加麻煩。
吃飯更不用講,大人搶了三碗白飯,我才搶得半碗……”
他長長吁了口氣,“不過已經很好了。”
阿爸側頭看着斜坡上方的盡頭,夾在指中的煙,菸灰掉了一地。
程心靜靜聽着。
曾經她跟別人提過:
“我阿爸6歲的時候跟二伯父帶着阿嫲給的30元步行去省城批發糖果,5分錢進貨,回到鄉下賣1毛。倒來倒去走幾趟,能勉強維持倆兄弟的生計。
不過遇上惡霸搶糖不給錢的話,就要捱餓幾天了。
有一回倆兄弟在省城進貨,遇上公安。大不了阿爸幾歲的二伯父一時慌張,自己先跑了躲起來,扔下阿爸在馬路中間。阿爸嚇得大哭大叫,惹起公安注意。
公安查到阿爸沒有省城戶口,便將他遣返到鄉下的勞改場,困了三年。
他在生時經常話當年,我不會刻意記住,所以只記得這些皮毛。”
一輛泥頭車超速駛過,颳起的風捲起地上的枯葉與一陣塵土味,聞得人想掩鼻。
明天就五一了,去年這個時候她在做什麼?死在醫院裡,然後回到這個家。
仔細想想,這一年來,毫無收穫。
“走吧。”程心拍拍摩托車,望向阿爸的背影,“阿媽等着我們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寫着寫着,將“阿姑”寫成“姑姐”了,是指同一個人的,改天全部統一成“姑姐”,這個比較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