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妹對面的是個扎馬尾的小女生,同樣叉腰撅嘴,不輸氣勢。她倆杵在橋央堵路,其他經過的學生有繞過她倆的,有直接從中間穿過去的,也有罵着調頭走的,唯獨沒有勸架的。
程心猜是小學生爲雞毛蒜皮吵嘴的把戲,她繞過魚池走到校門前,才喊小妹:“程意!”
小妹聞聲轉頭,在起起伏伏的學生堆裡找到大姐高瘦的身影后,拔腿跑過去,扔下對手。
她天然黑的臉看上去黑得不天然,看來吵架沒佔上風。
程心好笑問:“跟人吵什麼?”
小妹翹起下巴:“那個沈敏咯!正一討厭鬼,我告訴她二姐的臉受傷了,她居然說二姐以後會變成醜八怪!”
說話時,她還跺了跺腳。
程心:“……”
小妹吱吱喳喳地批判同學,說了些什麼程心沒留意聽。
倆人離開學校,過了那條沒斑馬線的馬路,穿過那座才建了幾年的牌坊,腳前腳後一起放學的學生漸漸分道揚鑣。路過菜市場時,市場外面停泊着幾輛半新半舊,做載客生意的摩托車,司機們脫了鞋,盤着赤腳坐在車座上,叼着煙打撲克牌。
“喂!”忽爾其中一位粗嗓門的喊了聲:“掉東西了!”
沒說誰掉的,也沒說掉了什麼,於是聞聲的都同時回頭,見身後的路面躺了個泥黃色的薄本子。
不是我的。
有了認知的人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單單程家小妹往回退,撿起了本子。
“大姐!”
不在狀態的程心已經走遠了十來步,隱約聽見有人喊她,轉過神時小妹已經把本子遞到她臉前。
程心接過來,看了眼後用手拍打上面的灰土,直至“姓名”那欄的“程願”清晰呈現,再將手上其餘作業本一起放進書包。
她跟小妹說:“你二姐要是臉上沒疤,長大後漂亮過香港小姐,美貌與智慧並重。”
小妹回憶着香港小姐的冠軍都長什麼樣。
身邊的大姐嘆道:“追她的男人會排隊排到柬埔寨。”
小妹困惑了:“柬埔寨在哪?”
“以後跟人吵架,別站那橋上。那橋沒有護欄,對方要不小心推你一下,摔池裡可大可小。”
“……”
大妹臉上會不會留疤,答案只有兩個。堪比一場賭局,贏輸的機率其實相同。
除了定時去醫院檢查傷口,阿媽在大妹的飲食上相當注意,煎炸熱毒不粘,發物也不能碰,還不時給她燉豬筋雞腳湯。
程心倒數着拆紗布的日子,估計比醫生還清楚。她當然想時間跑得快一些,但有時候會畸形地認爲那一天晚點來臨也未必是壞事。沒想到,倒數第三天,大妹臉上的紗布猝不及防地被拆了。
這日下午放學回家,隔遠見到跟往常一樣站在家門口外等她們的大妹,臉上沒有了搶眼的白紗布,露出的一張完整的臉孔卻是模糊陌生。程心的心咯噔了下,腳步不自覺地緩了下來。
跟她相反,小妹飛奔過去。
大妹小妹出生時間才相隔一年,倆人有肥瘦黑白差別,身高則相仿。她倆面對面交談,小妹臉色看不出喜愁,而大妹,在笑?
她倆都側着身,程心僅看到大妹的右臉,看不見左臉。
懷着一絲希望,她走快兩步趕過去。
不過人沒靠近,大妹就轉過頭來看大姐,一張圓臉光滑與否,表露無遺。
防不勝防地,程心愣在原地。
她盯着大妹,腦裡拼不出任何想法,連標點符號都沒有,只覺耳鳴,耳窩內外全是嗡嗡嗡的雜音。
憑着意識,她咬緊牙關衝進家門,跑去廚房。
“爲什麼,還有疤?!”
程心感覺喉嚨嘶破了,吼完之後又幹又痛。
阿媽正在炒菜,鍋鏟相碰乒乒乓乓響,不知她聽見女兒的吆喝沒有,總之沒回話。
程心擡腿一腳踢向發黑的青磚牆身,牆身報以微弱的悶響,聽着就像嗚咽。
阿媽爲大妹做的,僅是盡力而爲,並非萬無一失。
程心折出去找大妹。
大妹站在門廊處,垂着臉,一雙眼往上直瞅大姐。她緊抿雙脣,肉乎乎的臉蛋顯得鼻子扁扁的,看上去憨厚無助。
程心有些不認得,她吃力地平靜問:“剛纔,你跟程意笑什麼?”
“……拆紗布可以上學了。”
大妹的聲音軟糯微弱,彷彿犯了錯。
她左眼眉梢至臉上的粗糙傷口,有三四道縫針留下的橫痕,新長的肉芽呈光亮的梅粉色,趴在白裡透紅的皮膚上,跟伏在番石榴上的蜈蚣一般可怕。
程心問:“痛不痛?”
大妹搖搖頭,問:“是不是很醜怪?”
小心翼翼的口吻,刺一般哽住了程心的喉嚨與心腔。
程心不敢停頓,硬生生將刺帶血拔出,擠出個笑容,“沒事的,剛拆紗布肯定會有疤痕,以後注意飲食,疤痕會越來越淺。”
“廖醫生也這麼說。”
“我呢會努力賺錢,以後送你去南韓做手術,保證漂亮過以前。”
旁邊的小妹:“漂亮過李嘉欣!”
大妹咧嘴傻笑,恆牙乳牙有大有小的擠一排,五官亦攏在一起,惟獨疤痕保持着僵硬沒有變形,根本不屬於人體,像外來入侵的寄生怪物。
晚上阿爸回家,看清大妹的臉後,意料之內地又一次發怒。
他指着程心張嘴就罵:“看你乾的好事!”
程心站在客廳的門檻處,低頭看着腳趾,不敢動也不打算動。
阿爸厲聲質問:“你怎麼賠程願!”
餘光之內,阿爸擡起手,又要甩巴掌了。
程心眯起眼,微微仰臉。
“程偉!”
巴掌落下之前,有人喝住阿爸。
程心側頭望向廚房。繫着圍裙的阿媽站在廚房門口瞪着阿爸,手裡還握着鍋鏟。
阿爸沒看阿媽,臉部咬肌繃緊,呼吸聲跟發怒的金剛一般粗蠻。
最終期待之中的巴掌沒有落下來,而“今天不準吃飯”照舊。
他們吃飯時,程心一個人呆在門廊。
門廊不大,頭頂晾着新洗的衣服,邊上停着阿爸的摩托車,她無所事事,繞着摩托車悶來悶去。
阿嫲很快吃完飯,從客廳出來經過門廊時,隨手遞給程心一小包梳打餅。
程心領了情,卻不吃,靜靜看着阿嫲一聲不哼地回到房間,然後傳出收音機廣播講故臺的對白聲音——“各位,上回講到段譽落了谷底一個地洞……”
後來阿媽叫程心去廚房吃飯,她沒去,悄悄洗過澡就回二樓睡了。
半夜,程心在牀上扎醒。
房內有暗光,眼睛卻看不見東西。周圍寂靜得猶如按了消音鍵,就連自己的哽咽都聞不見,啞得發慌。
若非哪裡傳來狗吠,程心會以爲自己並沒有活着。
晚上大妹小妹偷偷問她,爲什麼不把去南韓的方法告訴阿爸,“這樣阿爸就不會生氣了!”
去南韓算方法嗎?那純屬亡羊補牢。程心活過幾十年,明明可以幫大妹趨吉避凶,可事發之前她像個沒事人。
阿爸沒怪錯她,她無心無肺,她失職。
——“二姐,你有沒有喜歡過人?”
——“有呀……不過人家不喜歡我。”
——“你二姐要是臉上沒疤,長大後漂亮過香港小姐,美貌與智慧並重。”
——“你怎麼賠程願!”
程心緩緩地深呼吸,卻覺得胸口越來越堵,鬱氣越積越多,越想越不甘。
死寂的夜裡驀然響起“啪”的一聲,有人狠狠賞了自己一個巴掌。
太久沒上學了,終於能重新背上書包,大妹早上起得很積極,連帶小妹提高了集體效益。
帶着她倆上學,程心神經質地留意着四周,似乎全世界都是敵人。不管誰敢用怪異的目光打量大妹,她就以眼還眼,或者以身體作掩護。
她時刻處於戒備狀態,累,也可怖的亢奮,像是蘊藏了無限的戰鬥力,就看誰是粉腸撞到槍口上,等她一頓收拾!
大人,比如麗姑,識事務得多。但總有不識眼色的。
像前面那個豆丁,是誰不認識,嘴巴特別臭,一湊過來就嚷:“咦?大番薯,你長了個裂痕啊!哈哈哈,是不是烤番薯時烤焦了?”
“你說什麼!你有種再說一遍!”程心立即指着對方,目露兇光,分分鐘要上前手撕敵人。
對方是個孩子,被瞪兩眼就認慫了。
程心跟大妹交代:“如果有人欺負你,笑話你,告訴大姐,大姐幫你出頭。”
大妹有些恐憂:“你要打架?”
“打就打,沒怕過!”
或許打一架,宣泄一場,心裡的憤慨怨恨會少一些。
小妹拍掌叫好:“大姐好厲害!”
程心:“小孩子別學。”
“長大了可以學?”
“都不可以學!”
日子在警惕中度過,精神比平時緊張複雜,程心的五臟六腑扭在一起,導致便秘。
週日傍晚,她蹲在廁所坑上,顛來顛去不得解決。
生無可戀之時,廁所門“嘭”一聲被踢開,小妹從外面衝了進來。
蹲着的程心差點摔坑裡,“你幹什麼?我在拉屎!門都鎖了!”
“你沒鎖緊。”小妹打開水龍頭狂衝自己的腳丫,“我踩狗屎了。”
跟拉屎的親大姐共處一室,不比腳上的狗屎噁心。
程心側過身,捂着臉沒眼看,“你出去給我關好門。”
事實是小妹在外面關門,是不可能關好的。
看着虛掩的門漏着一條光縫,程心:“……”
她咬咬牙,把着褲頭,夾着身體站起來,衝去門口快速把鎖落上,再匆匆折返蹲回去。
她抹了把臉。幸好沒人。
過後有人來敲門,敲得非常不耐煩,廁所被佔用很久了。
“我在!”
程心應了聲,對方就不再敲了。
全家共用一個廁所就是不方便,所以程心喜歡多廁所的房子,最好每個房間都帶獨立衛浴。
她蹲到頭暈腳麻,出來的時候天色交錯着夏日黃昏特有的紅藍紫,朦朧暗沉。
屋內很靜,空氣悶熱,大妹小妹在街外玩耍,阿嫲尚未歸家。
寧靜的夏天要來了,就差蟬叫。
程心朝門廊走,準備出去找大妹小妹。
沒走兩步,牆裡面傳來慍怒的詰問。
“你和廖森怎麼回事?”
程心下意識卻步。
是阿爸的聲音,從隔壁廚房傳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裡會有幾對CP,鴨最喜歡的是阿爸阿媽這對中年CP。[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