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5章 人不該被像器物一樣對待

“嗬……嗬……”

門外的土御門死靈集團,發出粗重如野獸的喘息聲,低聲誦唸起咒訣,並且像潮水般涌進了祠堂之內。

在他們的身前,已經有桔梗符籙的言靈開始顯現出來。

身爲土御門嫡傳的陰陽師,縱使死後,他們對於桔梗術法的把控能力也依舊足夠優秀。

唰!

爲首的土御門泰福的蹤跡飄忽不定,渾濁又空洞的眼眸閃着危險的紅光,他手裡那柄染血的長劍,再一次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夾雜着呼呼的破空聲砍來。

鬼冢切螢集中了全部的注意力。

在她的視線之中,那血腥的刀鋒正在不斷放大。

啪。

足袋的腳尖點踏過黏膩的地板,被鮮血完全濡溼的白衣緋袴獵獵翻飛。

她如同一隻輕盈的靈狐般側身一躍,堪堪避開了襲來的劍刃鋒鋩。

纖細的身軀又於空中轉體騰轉過來,短暫滯空。

數不清的紅色細線從鬼冢規定身邊簌簌延展出來,擦動她的衣袖衣襬,又於她的手中匯聚成一把蜿蜒的紅色長弓。

噠。

沾滿了血液而變得黏滑的足袋蹬住了紅繩組成的弓把,鬼冢切螢以自身身體爲支撐,弓弦嗡鳴着繃緊到了極致。

半空中的稚日女尊紅弓被拉到了滿弦!

靈力築造的破魔箭矢如同閃電一般急速射出,箭矢破空的聲響尖銳又清澈。

與之一同呼嘯而出的還有數道紅色的細線。

“嗬嗬……”

土御門泰福再一次揮劍,靈力構築的金黃箭矢被他精準地斬開。

而那數道紅線,卻是主動避開了劍刃的鋒芒,繞住了他的身體,並且蔓延拖拽“砰”得一聲將其砸在了牆上。

紅色的細線上附帶日光的炙熱能量,勒進了他的靈體之中,燒灼出一股難聞的惡臭味。

連帶着涌入房間的那些陰陽師死靈,也被四處延展的紅線封鎖住了前進的路徑。

“……這把弓?”

稚日女尊的弓能顯現出如此的效果來,倒是完全超乎了鬼冢本人的預料。

她感覺在剛纔的生死關頭,自己和這把神明武器的聯繫似乎又緊密了幾分。

“嗬嗬!”

被固定在牆面上的土御門泰福扭動身體掙扎,繞在他身上的紅色細線頃刻之間便崩斷了大半。

還有那些土御門家的陰陽師死靈,也不惜以自身被紅線灼傷爲代價,嘗試突破進房間裡來。

鬼冢的戰場判斷很迅速。

她很清楚,如果被這些死靈圍堵起來,封鎖掉活動的空間,就算手裡的這把紅弓再大發神威也是於事無補。

她將視線落到幾米開外的木質窗臺上。

幾乎是想也沒想,三步並作兩步縱身撞去!

哐!

木窗被被撞的粉碎,鬼冢先是撞上二樓延伸出來的屋檐上,翻滾了兩圈,又重重砸進外頭荒涼破敗的庭院裡面。

“唔……真疼……”

顧不上身體各處撕心裂肺的疼痛感,她從地上手腳並用地狼狽爬起,頭也不回地朝着土御門宅邸的大門方向衝去。

最後一片天戶銅鏡的碎片已經到手,現在要做的不是和死靈們再做糾纏。

而是回到洞窟裡面去!

鬼冢狂奔出土御門宅邸的大門,身後的死靈哀嚎聲此起彼伏。

那些陰陽師死靈追過來了。

“呼……呼……往那邊……”

好在,鬼冢切螢對土御門村落的探索還算徹底,大致熟悉了這裡的地形。

她得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這裡。

村落街道上,依舊覆蓋着濃濃的綠色瘴氣,濃重到阻礙前行。

奔跑了一陣子,鬼冢忽然感覺到前方傳來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留下來!”

她聽見了熟悉的女性喑啞低吟聲。

一團團溼漉漉的黑髮從前方道路的拐角處,像是潮水一般涌動出來。

那些頭髮的中心處,赫然站着身着巫女華服,頭戴金冠,臉上覆蓋面具的竹原千賀子。

這巫女的死靈手裡緊緊攥着那張老舊的黑白照片,金色面具下的眼眸閃爍狂亂的恨意,那些被強烈怨氣和執念附着的髮絲如同一把把鋒銳的刀刃,朝着鬼冢狂襲而來!

“是因爲我打傷了她,所以找我尋仇嗎?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

鬼冢切螢心裡一緊。

可現在已經沒有退路了。

竹原千賀子攔在通往村落出口前方,後頭又是窮追不捨,以土御門泰福爲首的陰陽師死靈集團。

鬼冢彼此朝着高牆一般襲來的黑髮浪潮衝去,金色的破魔箭矢夾帶着數條紅線於空中劃出一道凌厲而完滿的弧線。

唰唰!

破魔箭矢將黑髮高牆撕扯開一道巨大的豁口。

紅色的細線靈巧地從中穿梭而過,繞上竹原千賀子身體的同時,還穿透了她手裡的黑白相片。

相片之中,金丸靜司的身影,同步繚繞上了纖細的紅色。

“靜司……”

竹原千賀子呆滯在原地。

趁着這個機會空檔,鬼冢輕盈靈巧地從她的身側躍出。

同竹原家巫女擦身而過的瞬間,她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息出現了一定的變化。

雖說依舊是狂亂且暴戾的死靈氣息,但好像又多了一點說不清的濃重哀傷和憤怒。

“把他,還給我……!”

被鬼冢甩到身後的竹原千賀子於原地歇斯底里地哀嚎起來。

但她的氣息卻並沒有跟上來,反而遠離了幾分。

腳步不停的鬼冢切螢扭頭觀察,卻看見竹原千賀子那黑潮一般洶涌的黑髮鋪天蓋地席捲開來,而後衝進了後方濃重的迷霧深處。

她慟哭着,衝撞進了追擊的土御門陰陽師死靈集團裡。

“竹原千賀子,她……”

鬼冢顧不得去細細觀察後方死靈的哀嚎纏鬥,只是用盡力氣朝着村外跑去。

而後,雖然她沒有主動進行通靈,但僅僅過了兩三分鐘,那些屬於竹原千賀子的記憶和經歷,便通過她身上的雕花頭簪,自動融進了她的腦海裡。

鬼冢切螢沒有因爲這些記憶信息的涌現而影響行動,但她很清楚地知道,衝向土御門陰陽師死靈的竹原千賀子,已經消散了——

……

夜晚。

月明星稀,萬籟俱寂。

一輪皓白的滿月重重壓在土御門村落的上空,月影的輪廓似乎比平時要大很多。

明亮,但又壓抑,沉重到讓人有些喘不過氣。距離天戶巫祭時間,已經沒有幾天了。

竹原千賀子今晚沒有入睡,坐在一片黑暗的房間裡面愣愣地出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這樣子。

一想到天戶巫祭便心煩意亂,胸口涌動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像是不情願,不甘心。

就是覺得,像這樣子死掉的話,好可惜……

千賀子以前從來不會這樣子。

她將眼睛閉起來,腦海裡不自覺又勾勒出那道清秀的少年身影來。

“金丸先生……”

千賀子愣愣地出聲。

金丸先生在昨天已經離開了土御門村落。

自己應該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他了。

真是遺憾啊,沒有機會和他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樣的。

篤篤篤。

這時候,房間的門窗傳來輕叩聲。

千賀子回過神來,表情訝異,她起身去開窗。

之後便看到,看到她難以忘懷的那道清秀的身影出現在窗口。

金丸靜司,他就站在窗外的屋檐上。

圓滿的皓月垂掛在他身後的夜空之中,柔和的月光碎在他的髮梢和肩頭。

竹原千賀子想開口,但又說不出話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一直到金丸靜司從窗戶進入她的房間,並且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金丸……先生?”

千賀子想將手抽回來,但不知道爲什麼又沒有這麼做,任由對方捏着。

手心手背上傳來的真實觸感告訴她,這不是在做夢。

千賀子凝視着對方的臉,終於回過神來:“不,不,等一下……你不是走了嗎?”

“是,我去了京都。找了老師的熟人,但是沒有人願意幫我們。所以,所以我只能自己悄悄地回來。”金丸靜司看起來似乎很焦急和疲憊,他臉上原本的少年銳氣此時都看不見了。

“可你爲什麼要回來?如果被的人發現……”

“竹原小姐,我現在只能求你了。求你告訴我,我的老師被他們關在哪裡,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

“你說酒井先生,他……”

千賀子明白了,金丸靜司是爲了他的老師纔回來的。

說不上原因,她感覺到了有一點失落。

事實上,千賀子也是在酒井先生,還有金丸靜司都被村裡人軟禁起來之後,才終於知道了一些關於人柱獻祭的事情。

畢竟從她出生到現在,村裡還從未舉行過人柱獻祭的補救儀式。

她之前只以爲,今年的巫祭上需要活祭的依舊還是自己一個人。

“抱歉,我……我不知道。”竹原千賀子搖頭。

金丸靜司疲敝的臉上,顯露出明顯的沮喪來,讓竹原家的巫女不自覺感到了一點揪心。

但隨後,這個少年將她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竹原小姐,你聽我說。你同我一起走吧,現在就去村子的外面,等我找到了老師,我們一起離開這裡。”

砰砰。

竹原千賀子的心跳快了幾拍:“我不能離開,村子的大家需要我。”

“需要你去赴死嗎?我知道了這個村子裡的儀式,這是不合理的,竹原小姐……千賀子!不該這樣的!”

“可是,夜刻……”

“沒有人見過夜刻不是嗎?沒準,這只是土御門家編造出來的謊話,用這樣血腥的儀式,讓整個村子服從,讓大家都聽他們的話。而且,就算夜刻真的存在,憑什麼要你和老師作爲犧牲?”

金丸靜司激動起來,又努力壓抑住憤怒的聲音:

“要阻止什麼狗屁夜刻,土御門家的人,土御門泰福那個道貌盎然的老混蛋,他爲什麼自己不去死?他憑什麼把別人的命看得如同草芥,他憑什麼高高在上,捏着別人的性命,像把弄一件無關緊要的器物一樣,掌管生殺予奪?”

人可以被像器物一樣對待和使用嗎?

人的命運可以被他人按部就班地安排,就連生死都聽之任之嗎?

金丸靜司覺得這不可理喻,太過荒唐了。

“千賀子,跟我一起走吧,一起逃出去。”金丸靜司極其認真,一字一頓地重新複述。

有那麼一瞬間,竹原千賀子的內心動搖的很厲害,她幾乎想要答應對方的提議。

可隨後,房間裡的二人聽見樓下響起錯亂的腳步聲。

一定是土御門家的人。

千賀子的思緒終於重歸冰冷的現實。

金丸靜司回到村裡,土御門家的人怎麼可能發現不了呢?

別說帶走酒井先生,別說帶走自己,他今晚恐怕都無法再逃走了。

他真的不該回來的。

千賀子將手從金丸靜司的手掌裡抽出:“金丸先生……你快走吧。我會攔住土御門家的人,我是巫女,他們不會對我怎麼樣的。”

“不,我……”

“金丸先生……靜司!”千賀子用帶上哭腔,幾乎是哀求的語氣這樣說道,“算我求你,快點走,離開這裡,然後再也不要回來。”

樓下雜亂的腳步聲逼近。

“你的老師,酒井先生,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裡。村子的東面倉庫下面有一處地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那,但就算在哪裡,你也沒辦法帶走他的。求求你……趁現在,離開吧。”

金丸靜司到底還是沒有逃走。

或許他也意識到自己已經走不掉了。

或許他這趟回來,本來也就做好了一定的覺悟。

這是一場無謀的舉動。

可金丸靜司沒辦法,即便求援無果。他還是不願意拋下對待他如同父親一般的酒井江利也,同時也不希望竹原千賀子,因爲莫名其妙的祭祀而被土御門家的人殘忍殺害。

只可惜,作爲普通人他什麼都做不到。

在土御門家的人衝進房間前,他只是緊緊抱住了哭泣顫抖的竹原千賀子,說一些安撫的話。

直至二人被憤怒的土御門族人分開,直至他被打倒在地上帶走。

之後,千賀子便再也沒有見過金丸靜司了。

他大概也許已經死了。

天戶巫祭獻上的巫女,不應該有情感,不應該對世間有所留念。

就像巫女祖神天鈿女命一樣,祂或許不該愛上猿田彥命。

牽扯在祂們之間的姻緣紅線,在猿田彥命墮入黃泉化作陰神後,也在將天鈿女命朝着腐朽墮落的深淵拖拽。

這一對神明之間愛戀的姻緣過重,重到天鈿女命不惜自戕,碎裂開自己的身體將其斷絕。

而在那個滿月的晚上後,竹原千賀子便註定無法成爲巫女了。

之後的天戶巫祭,當然也以失敗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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