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昭的話,若是換在別人的身上,或許會讓人感覺到興奮,但是聽在劉儉的耳朵裡,卻只是讓劉儉覺得,董昭實在是太功利了,也是一個急於求成之人。
奉迎天子到鄴城,這對於劉儉好嗎?
對於朝廷好嗎?
對天下百姓好嗎?
說實話,以朝廷目前這種狀態,此舉不論是對大漢朝的天下還是對劉儉,都不好。
至少目前這種形勢下不好。
關於朝廷在若干年之後的處置方式,劉儉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同時也有他自己的一套計劃,但這套計劃,絕對不是像是董昭說的這麼簡單。
董昭攛掇自己奉迎天子,其實只是爲了給他自己謀利。
且不管這件事如何施行,會對天下產生何種的影響,但是到了最後,董昭一定都會成爲這件事當中最大的受益者,他的地位也會因爲促成此事,而在劉儉的手下水漲船高,甚至還會備受信任,從此一飛沖天。
真是個精於算計的人啊。
不過劉儉在面上並沒有表示出對於董昭的反感。
相反的,他聽完了董昭的話之後,臉上還露出了暢快的神色。
“聽了公仁一席話,實是令儉茅塞頓開,只是公仁所言之事太大,當中又涉及諸多難題,朝廷方面目前又根本沒有縫隙可以插針,故而此事對我,可謂難上加難。”
董昭也承認劉儉所言。
就目前的情況看來,想要將朝廷從長安搬到鄴城,無異於癡人說夢。
董昭認真的再次向劉儉拜了一拜。
“將軍所言甚是,以當前之勢,想要將朝廷完全搬到鄴城,自然是不可能的。”
“關鍵的問題還是在董卓身上。”
“如今的天子與太后雖然暗中厭惡董卓,但不得不說,他們還是需要依附於董卓的,董卓執掌大漢所有的兵將,還有西涼軍與幷州軍兩支強軍,這些強兵就是大漢朝在長安維持安定的基本。”
“但是董卓畢竟老了,他已經六十餘歲,還能活上幾年呢?而西涼軍與幷州軍都是不服管教的野人,董卓一旦亡故。長安的局面可以瞬息崩潰,到了那個時候,就是將軍奉迎天子的大好良機。”
聽了董昭的話,劉儉不由裝作滿意的點了點頭。
看來,眼前的這個人已經在構思如何使董卓死後的大漢朝變得更加混亂了。
不過,這個人雖然用心不良,卻並不是不可以用。
而且放眼天下,對朝廷居心不良者又何止董昭一個?
劉儉衝着董昭拱了拱手:“能與公仁相識,真乃是劉某人畢生之幸,只是若要達成公仁給我設計,在這朝廷中,我還需有一個內應幫襯纔是。”
董昭當即說道:“將軍若要成就大事,朝中必須有貼心之人相助輔佐,昭雖不才,願意擔此大任。”
劉儉聞言笑道:“公仁雖有一片赤誠之心,可你並非是朝中臣子,如今還只是盧師在雒陽的治中……”
董昭道:“董某目下雖只是盧府軍府下的治中,但是隻要有將軍幫忙,我未必不能夠進到朝中。”
劉儉聽了這話,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
這個董昭真是一步一步的把自己的前程和他董昭的利益都算到一塊兒去了。
他這只是先給自己畫了一個大餅,然後就想讓自己幫他進入朝堂。
這好事都落到他自己一個人身上了。
不過,劉儉對於董昭的想法並沒有什麼不滿意。
雖然這個人的想法比較自私,而且罔顧國家利益,但他確實是一個有本事的人。
這樣有本的事的人在朝中給自己當內應,自己才能夠放心。
至於董昭構建的未來,與自己構建的未來情況並不相符,那也無所謂。
反正最終一切事情都要按照他劉儉的想法來的。
想到這兒的時候,卻見劉儉舉起了酒爵。
“公仁既果有助我之心,那劉儉必不薄代公仁,此事容我思之,若有機會,必然推薦你入朝中。”
董昭聞言,不由大喜過望。
“多謝將軍!”
事關兩人私人之間的事兒已經說完了,那接下來要談的自然就是關於這次盧植讓董昭來見劉儉之事。
“依照公仁來看,盧師讓你來問我關於雒陽太學生之事是爲何意?”
董昭並沒有直接說。
他只是反問劉儉:“將軍想聽真話還是假話耶?”
劉儉道:“以伱我目下的關係,以及適才我對你的承諾,難道我還想聽假話不成?我這每天聽的假話實在是有夠多的了。”
董昭向着劉儉施禮道:“那還請勞煩將軍告訴昭,太學生之事到底是不是將軍做的?”
劉儉絲毫不避諱的說道:“是我做的。”
劉儉如此坦誠的態度,讓董昭很是開心。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劉儉能夠對自己如此的坦率,且不說他到底是不是信任自己,但至少這說明他現在是打算真心用自己了。
隨後就聽董昭說道:
“將軍行此事,足見將軍智計多廣,英明果決,遠非常人所能及,只是將軍的這份能耐,對於朝廷來說……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府君心中多少有些揣測。”
劉儉笑着問道:“公仁既隨我家盧師,可知我家盧師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董昭道:“其實我對盧府君之思,也只是揣測一二。”
“試言之?”
董昭道:“其實,盧府君的年紀也大了,遠沒有了年輕時的進取之心,睿智之見。”
“昭跟在府君身邊,實感覺府君乃是天下難得的對於漢室忠心耿耿的忠臣。”
“府君對於將軍是抱有很高期望的,他也希望將軍能夠興旺國家,但是盧府君知道,將軍的能力雖在這個天下數一數二,但他不希望將軍的能力用於亂武,而是希望將軍的能力用於安邦定國。”
劉儉笑道:“這就奇怪了,我自打入仕以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爲了國家的興旺,從來沒爲一己私利而行亂,盧師怎麼會有亂武這樣的想法呢?”
董昭道:“或許將軍從來沒有表現出這樣的作爲,但是將軍的手段以及將軍日趨威盛的名聲,讓盧府君不知不覺有了一些憂愁,特別是將軍對付太學生的手段……”
“雖然不知道將軍是用的什麼手法,但是單看將軍的行事之能,就證明將軍的政治手腕已經超過了天下大部分的人。”
“以將軍的政治手腕,搬倒朝廷未必不是不可能。”
“但是在盧公看來,現在的朝廷還是相對穩固的,還沒有到達崩塌的程度。”
“若是將軍以一己之力,促使朝堂崩塌,這在盧公看來,確實是有些難以接受。”
“盧公不想看到這個天下亂在將軍的手裡……哪怕是將軍,日後承繼了天下至尊之位,盧公也希望將軍用一種合乎情理的手段,而非禍亂取利。”
“這或許就是一個老師對於自己學生的期冀。”
劉儉微笑着,他明白了董昭的話中之意。
其實他的老師倒不是不能接受自己成爲皇帝。
畢竟自己也是漢室宗親。
天下處於危難之間,自己站出來力挽狂瀾,盧植不但不會覺得自己過分,反而會全力支持自己。
但若是自己爲了當皇帝,暗中使各種卑鄙的手段,將現在的朝廷搞亂,置萬民於水火之中,那以盧植的角度來講,確實是有些傷心。
說白了,他的盧老師還是希望自己以一種光明正大的手段上位,而不是過多的採取陰謀詭計,以禍亂天下爲前提,成爲漢王朝的最高統治者。
其實,劉儉原本覺得盧植的這種想法肯定是多餘的,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的老師難道心裡沒有一點兒數嗎?
但是直到今日見了董昭之後,劉儉覺得盧植的擔憂或許並不是多餘的。
這個天下間,像董昭這樣的人也許太多了,爲了一己之私而行,損害整個國家,損害所有老百姓的利益。
誰敢保證他劉儉不會變成這樣的人呢?
劉儉向着董昭拱了拱手:“公仁之言,我心中有數了,你且放心,這件事我回頭自然會讓人隨你去滎陽與我老師解釋的。”
董昭聞言忙道:“如此最好,如此最好。”
……
與董昭議定了之後,劉儉遂派孫幹爲使者,隨董昭前往滎陽去見盧植。
見了孫幹之後,盧植似乎頗爲開心,畢竟這可是他的同門師兄弟,鄭玄的弟子。
如今讓他逮着機會,若是不難爲一下孫幹,豈不是太過不爽利了?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鄭玄老兒的經學之道雖然冠絕天下,但盧植心中其實多少一直憋着勁,有點兒不服氣。
於是,盧植拿出許多古文經中的問題來考教孫幹。
當然,他所提的這些問題都是很刁鑽古怪的,爲的就是向孫幹證明自己的經學之能不輸於鄭玄。
但很可惜,盧植這一次的算盤打空了,孫幹作爲鄭玄的弟子,確實是有他的獨到之處。
盧植所提出來的問題,孫幹都能一一作答。
雖然有的問題卻有回答的不當之處,但至少孫幹確實是都答上來了。
單從此一點就能看出,孫乾的經學造詣非常了得,不愧爲經神的弟子。
盧植沒有考倒孫幹,心中不勝唏噓。
他隨後問孫乾道:“你家將軍這次派你來見我,所謂何事?”
孫乾道:“下個月,乃是盧公壽辰,左將軍不能親自來滎陽爲盧公賀壽,特命幹帶來壽禮,祝盧公安樂如意,長壽無極。”
盧植聽到這兒,不由一愣。
隨後便見他臉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都到了這個時候了,虧他還能想着這事兒,盧某也着實是得了一個孝順的弟子啊。”
隨後,盧植便看向了劉儉所送來的禮單。
那禮單上的東西極爲豐厚,不過盧植也只是大致掃了幾眼,並沒有太當回事兒。
到了他這個身份地位以及這把年紀,財貨之物對他來說就並沒有什麼太重要的了。
關鍵還是弟子的一份孝心。讓他很是開心。
“除了給老夫祝壽之外,你家左將軍就沒有別的事情了嗎?”
孫幹鄭重道:“自然是有的。”
“說說看。”
孫幹隨即拿出了劉儉的一份手書,交到了盧植的面前。
盧植低下頭,頗有些不解的看着。
孫乾道:“盧公,這上面是這次左將軍用來分化太學生的計謀……包括如何運作,如何分化,皆在上面寫的明明白白,請盧公驗看。”
盧植聞言,頓時一驚。
他低頭拿起那份簡牘,仔細的看着。
越看之下,盧植越是心驚,同時心中也越是感到佩服。
自己的這個徒弟,何時已經成長到了這種地步?
這真是環環相扣,完全拿住了這些太學生的弱點啊。
盧植看完了劉儉的書信之後,將信放在旁邊,隨後看向孫幹:“你家左將軍給老夫寫這份書信,是何用意?”
孫幹鄭重道:“不爲別的,只是讓盧公看完這封書信之後,知左將軍之心爾。”
盧植捋着自己的鬚子:“德然,他有何心?”
孫幹鄭重道:“匡扶天下之心。”
盧植聞言,不由沉默了。
盧植不吭聲了,卻聽孫幹鄭重地說道:“左將軍分化太學生之法,於理而言,多少有些失於陰,但於國而言,確實堂堂正正,拿將軍之言,是行的正坐的端。”
“如今天下紛亂,各路牧守紛紛謀算國家,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左將軍扶持朝政,縱然想以堂堂正正之法而輔國,然天下惡賊多矣,似這次太學生事件,背後定然就是有宵小之輩暗中挑唆使計,此等非常之時,左將軍用些流言以及分化等手段,也是不得已而爲之。”
“左將軍說了,他此心可昭日月,今日就是讓孫幹全都告知了盧公,將軍也是堂堂正正,不懼這把柄落在盧公手中。”
孫幹這個人,乃是鄭玄的一干弟子之中,最善於雄辯也是最善於與人談判之人,他說話之時慷鏘有力,義正嚴詞,給人一種信服的感覺。
盧植聽了孫乾的話,沉默良久,隨後突然笑道:“老夫的徒弟,老夫心中最是清楚不過,劉德然乃是忠君愛國,一心爲了國家之人,這一點老夫一直都是相信的。”
孫幹向着盧植長施一禮,道:“那就請盧公繼續相信左將軍,不論左將軍今後的勢力發展到什麼程度,也不論左將軍的麾下有多少雄兵精銳,左將軍所爲之事,都是一心爲了國家,絕不會因爲一己私利,而去蓄意迫害朝廷,分裂天下,更不會因爲一己之私,置萬民於水火!”
盧植的心中此刻不免有些激動。
他緊緊地盯着孫幹,隨後一字一頓的道:“其實,我一直都是相信德然,只是恐他勢力大了,手段多了,行事恐重私而忘公,但是今日,老夫看明白了,我的徒兒,一直都不曾忘記初心。”
盧植此刻心中感到非常安慰,他甚至開始隱隱的希望,這個天下的皇帝,若是能由自己的門生來做,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