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前太子聽說和自己密交甚重的李藝被調走,關中十二軍之一的天節軍落到了李世民手裡,哪怕知道一個天命壓下來, 自己本來就不會有什麼翻身機會了, 此刻也攥緊了拳頭。
那拳頭緊了又鬆, 鬆了又緊, 最後還是無力地鬆開了。
算了……他還能爭得過天命嗎?何況, 哪怕他想爭,現在也得有手下願意跟着他才行。
安心做一個不愁吃喝,逍遙自在的閒散親王, 倒也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心願了。李建成自嘲地想。
*
八月,樑師都朝見突厥, 爲突厥出謀劃策, 勸說突厥入侵大唐。
頡利可汗與突利可汗心動了。
他們往年就是在夏秋之月入侵大唐, 此時驃肥馬壯,牧草枯黃, 中原農耕民族又正是收穫時候,搶了糧食,好回去過冬!
二人匯合兵馬十多萬人,繞過李靖鎮守的靈州,從會州攻入。
他們用最野蠻的方式橫衝直撞進大唐, 從不留下兵力佔領他們攻下的地方, 搶掠到足夠的食物後迅速退出, 衝向下一個城池。
十多萬騎兵, 氣勢雷霆萬鈞, 衆馬奔馳而去,宛若黑雲壓城, 唐軍與這樣的騎兵對陣,若是交鋒之後,害怕地退走,倒也合情合理。
至少頡利可汗沒有懷疑什麼,他哈哈大笑着,舉起了手中弓箭,利箭穿射而出,比它更快的,是可汗豪邁的聲音:“兒郎們!打敗唐軍!把糧食和女人都搶回去!”
唐軍被追得丟盔棄甲,躲進了城中,以城門城牆阻攔敵軍。城西北十里有麥子原,此時正八月,小麥已被收割了一部分,有偵查的兵馬回來告知頡利可汗,“唐軍跑得急,那些麥草都扔在倉裡,還沒運走。”
頡利可汗大喜:“兒郎們!走!拿上糧食好過冬!”
他們要的又不是攻城,要的是糧食,糧食在外面,唐軍退守城池就退守城池唄。
田邊的是臨時用的小倉,頡利可汗沒有進去,而是命手下拿着彎刀對糧草堆狠刺幾下,確定沒有埋伏着人後,纔去搬運。
突厥騎兵是一人帶四匹馬,騎一匹,餘下三匹揹負物資,將糧倉裡的糧草都背上後,頡利可汗瞧着還有不少空馬,自然是吆喝一聲,要繼續往下一個城池去。
就在這時,不少突厥軍的戰馬忽然傳出了悽慘的嘶鳴,遠處,“嗖嗖——”無數箭弩飛射而來,深深插入馬的身體中。戰馬吃疼,發狂,被掀下馬的突厥騎兵臉上表情是多麼不敢置信。
還有一些突厥人身體中箭,從馬背上栽下去。
那些唐軍從小麥地裡鑽出來,排着三行,第一組已經拉滿了弓。
這個戰法是第一次出現在突厥騎兵前,頡利可汗壓根不知道那是什麼,只看着這一片是平原,於騎兵有利,非常果斷地發起衝鋒。
打頭的是他的侄子突利可汗。
而那三行弓兵,第一組射出了箭矢,呼嘯着在空中飛射出弧線。射出去後,退到後面開始彎弓搭箭,第二組上前,手裡的弓箭已經是上弦拉滿的狀態。又是新一輪弓箭射出,退到後面時,第三組也上前了。
三輪射擊,箭雨密密麻麻,突利可汗聽着風聲,無數利箭從他身側耳畔頭頂飛過,身旁身後的騎兵一個接一個倒下去,血似乎卷紅了天。
騎兵根本衝不過去!
意識到這點時,突利可汗大腿上又中了一箭,憑他的感知,這一箭鐵定是嵌進了骨頭裡。
“撤退——”
他聽到他叔叔頡利可汗在後面嘶啞着嗓子喊。
那陣箭雨彷彿是最黑暗的噩夢,逼着突利可汗以最快捷的速度逃跑。
射箭的士卒是步兵,沒有追擊那些逃撤的突厥兵馬——自然有埋伏在他們退路的其餘唐軍處理。
遠處,坡上,從涇州特意趕來原州圍殺突厥兵馬的張公謹讓人揮舞起旗語,同時讓身邊士卒傳令,“圍三缺一!”
望着突厥騎兵狼狽的樣子,張公謹喉結微動,只覺得身體都興奮到發燙了。
滅突厥之功,不出意外,近在眼前!
張公謹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殿下是從哪裡瞭解來的陣勢,完全彌補了射箭需要上弦的缺陷。往後,那當真是箭雨,沒有絲毫空隙了。”
便在這時,有士卒過來,嗓音裡帶着顫音:“張將軍,殿下……殿下……跑了!”
張公謹腦子一嗡,驚悚地望着士卒:“什麼跑了?殿下怎麼會跑了?”
“殿下說,他好不容易從陛下那裡求來的出戰機會,這次結束,以後恐怕就要被鎖死在太子之位上了。然後殿下就帶着三千個兵跑了!”這士卒欲哭無淚,“他說,他要攻取定襄!”
定襄在大漠深處,是突厥的都城。
士卒摸出一張紙,“殿下說,他之前就想好了作戰方法,這是需要將軍接應的部分。”
張公謹哆嗦着手把紙接過來,腦子裡浮現了幾個大字——
他又沒看住人!
想起出軍前,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程知節以及天策府裡別的高層,有一個算一個過來或明示或暗示,讓他一定要看住殿下,今時不同往日,殿下是太子,就不能像是秦王那時候總是帶頭衝鋒,總是孤軍深入,總是以少戰多了。
張公謹眼中含淚,恨不得一頭撞死以死謝罪。
他根本看不住上了戰場就撒歡的殿下!殿下要是出事了,他怎麼對得起太子妃,怎麼對得起天策府的同僚!
*
李世民強忍着要打噴嚏的舉動,腦子裡過了一遍這兩個月在山鬼那裡斷斷續續得知的突厥的情報,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
有心算無心,還提前得知了突厥的出兵數量以及行軍路線圖,這樣子都打不贏,他這個天策上將還是趁早回府裡找塊田地,自給自足過一輩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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頡利可汗帶着自己的兵馬狼狽逃離原州,逃亡路上還讓部屬和他換衣服,換馬,兵分兩路往定襄跑。
突利可汗想都沒想,跟着自己叔叔這一路。
路上,他們瞧見了一羣老弱病殘的唐軍護送着六百車糧草,似乎正往某個方向運輸。
頡利可汗看到唐軍,就想起自己被趕成喪家之犬的樣子,登時火起。
我打不過那羣身強體壯的唐軍,還打不過你們這些搞後勤的弱兵嗎?
頡利可汗領着族人就衝過去,活生生地就嚇跑了那幫唐軍。留下六百車糧草。
糧食,對於要過冬的突厥人而言,就是命。
而他們之前搶來的、搜刮來的糧食,太少了,不夠所有部落過冬。
突利可汗尚有理智:“叔叔,這些糧草會不會又是陷阱?”
頡利可汗信心滿滿:“侄兒,你太小心了,你這樣子瞻前顧後,怎麼成爲草原上的雄鷹。你想想,中原人又不傻,同一個計謀他們怎麼會在短時間內用兩遍。”
突利可汗恍然大悟,“叔叔說得對,我記住了!”
之前的唐軍一直沒找過來,可能是追着另外一隊人去了。他們便將這六百車意外之喜帶上,糧食太多,用馬裝不完,索性帶着車一起跑了。
張公謹帶着軍馬,遠遠吊在後面,一顆心提得七上八下,掛念着躲在糧車裡的主公。
糧車到了定襄的當晚,一金甲將軍領着三千士卒從裡面鑽出來,搶了突厥的馬,放了火,在城中殺了個三進三出。
宛如神兵天降。
頡利可汗驚駭,黑夜、濃煙、大火,令他根本看不清對方將士的臉。“你是誰!”
隔着無數突厥人的屍身,金甲將軍瞧向他,幽幽地笑出一口白牙,“吾秦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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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君臣再一次聽到突厥的消息,已經是四個月後了。
天策上將風塵僕僕押着頡利可汗回長安,正是即將上早朝之時,大臣們等在殿外,靜待入內時刻。
當頡利可汗的囚車被推來時,諸大臣如流水分退兩旁,紛紛避讓。兩眼好奇地看向囚車,“這是誰?”
押送囚車的將士自豪地說:“這是頡利!東突厥的可汗!是秦王……是太子殿下將他擒來長安的!”
大臣們心跳猛地加快,“頡利?!頡利可汗?!”
是一直入侵他們大唐,殘害百姓的頡利可汗?東突厥——滅了?!
更有人脫口而出,“太子果真是天命所歸!”
瞧瞧,之前他大哥一直當着太子的時候,東突厥年年入侵塞內,把大唐的城池當成自家草原一樣奔馳,可現在,秦王才入主東宮半年,就已經拿下東突厥了!
李淵得知此事,更是欣喜若狂。當場連早朝都不上了,將大興殿挪用爲舉辦宴席的地方,留下百官一同慶賀。更讓大臣們驚詫的是,李淵還親自抱了個琵琶,在宴會上彈奏。
一國之君如此不顧身份,御史正要諫上一諫,可看了一眼旁邊面色灰敗,失魂落魄的頡利可汗,御史們皆是帶着一臉笑意。
算了,今天就不諫了——生擒了東突厥的君主,他們自己也高興着呢。
這琵琶彈着彈着,李淵就將李世民拉到宮殿中央,大聲道:“太子,我大唐的儲君!”
“朕今日,要傳位於他!”
一片寂靜。
大臣們條件反射去找李淵的案几上有沒有酒。
沒有,什麼都沒有。李淵清醒着望向李世民,看到對方“震驚”地睜大了雙眼,這或許是他向來從容鎮靜的兒子,難得的一次失態。
李淵眼裡帶着淡淡的自得。
“太子,不謝恩嗎?”
李世民似乎才驚醒,慌忙一跪,道:“陛下春秋鼎盛……”
“朕都六十歲了,還說什麼春秋鼎盛。”李淵擺擺手,很有自知之明,“朕並非是試探你,朕意已決。禮部——擇日辦登基典禮,不得有誤。”
大臣:“……”陛下,你玩真的?!
李淵當然是玩真的。
他現在不退位,等到四年後……不,恐怕只需要兩年,臣民們發現天災連着來,再看到他還在皇位上,到時候就得聯合起來逼着他退位了。
緣由?
緣由就是你兒子身上本來承載天命,你卻佔着位置不給他,惹得老天發怒,降下天災!
與其被逼着讓位顏面盡失,還不如他現在自己來!
李淵和善地扶起李世民,“太子……”他語氣中還帶着些許唏噓,又蘊含了一點期待,“這大唐,朕就交給你了。”
新皇登基,至明年,改元貞觀。
——天地之道,貞觀者也。
新皇雄姿英發,滿腔抱負要實施。
長安城中,滋味樓裡,青霓也在摩拳擦掌。
李世民終於登基了,那她之前有一些藏着掖着的事情,也可以告訴他了。
二鳳啊,聽說你們打下了突厥那麼大地盤,居然不打算實際佔領?還要讓外族成爲大唐藩屬國,繼續負責管理那一塊地方?
青霓露出一個笑容,“既然請我去參加慶賀新年的國宴,不劇透一下,怎麼對得起太宗皇帝的誠心誠意呢?”
我們來聊一聊,三十二年後,東突厥再一次復國的“好消息”吧?
正在高處眺望長安的新皇,忽然感覺脊背一陣發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