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還在眼巴巴等着神女的回覆, 青霓給予他肯定的回答,“汝可以嘗試去做。”
張良眼睜睜看着秦長公子簡直像是聽到始皇帝要給他傳位一樣,肉眼可見更加高興了。
扶蘇又道:“上林苑中的宮殿在國師與阿父走後月餘便建好了, 國師是如今去一觀, 還是吾命人直接將國師的物件搬進去?”
畢竟是自己往後要一直住的地方, 青霓想了想, 決定去看一看。扶蘇沒有立刻去養他的小豬仔, 親自去駕了馬車來,笑道:“這讓扶蘇想起那日剛被阿父送來之時。”
那時候,他還滿心委屈地在神女手下當宦人, 被阿父趕去爲他們駕車。如今想想,他真的十分感激阿父的做法, 若不是在國師身邊, 被國師點醒, 他或許還會做法不當地繼續和阿父爭吵,反對阿父的政令, 將大好時光白白浪費。
和阿父爭辯百越該不該打的二三十天,他如果提早遇到神女,都能從小豬仔的出生重記錄到斷奶重了!
神女含笑調侃:“不錯,你當時還問我:公子扶蘇是否無用。”
扶蘇抿脣笑了笑,耳朵尖有些發紅, 心跳得很快, 手心出汗出得厲害。被那明眸凝望, 便鼓起了莫大勇氣, 問:“國師, 現在呢?”
神女連怔然也不曾有,微微笑望着他, 聲音比起往常金玉相擊的清冷,多了幾分溫和,“如今的公子扶蘇,自然十分有用。於家國社稷,於黎民百姓,你之所爲,以是大功。”
扶蘇怔愣了兩息,得到正面誇讚,他心情不可謂不愉快,可又莫名覺得神女的態度似乎有哪裡奇奇怪怪的。
張良冷眼旁觀。
這不就是長輩看小輩時的眼神嗎?你要是不喊國師,上去喊一聲母神,就不會覺得奇怪了。
扶蘇半跪在車伕的位置,依禮撩開車簾,“娘娘請入內,扶蘇今日再爲娘娘趕一次車。”
“有勞。”神女越過張良,也不側頭,徑直說:“汝在宮中稍候,不必跟來。”
張良低低道了聲:“唯。”垂首等着車馬行遠,才擡頭,蹙眉瞧着拉長在牆上,逐漸隱沒不見的車影,心裡有些在意。
總覺得……國師似乎是要開始做什麼了。
馬車行到上林苑中,國師府外,神女掀開黑綢軟簾,下了車,微微露出笑容,對扶蘇道:“吾那棋童心靈手巧,溫柔賢淑,汝若人手不足,可借去一用。”
去養豬吧,省得他老閒着,滿腦子反秦思想。
*
巨大的日晷儀立在宮殿前方,晷針的投影隨着日頭,垂射在晷面的刻度上。
“巳時三刻。”扶蘇說。
天色還陰涼着,縱然有日光也並不酷熱,扶蘇把青霓引進殿中,他應當是做過不少功課,對於殿中爲何要如此修築,其中含義說得頭頭是道。青霓只需偶爾頷首一下,扶蘇便算得到迴應了,繼續引着神女遊覽。
殿中沒有放任何燭臺,光潔的明珠與玉石鑲嵌在殿頂,牆面,柱上,照亮了大殿。這一國師府,直接掏空了國庫和帝王私庫的玉石明珠,不可謂不奢華。
扶蘇站到窗邊,掃視殿中裝飾,對此沒有一絲一毫的反對。
今時不同往日,他學會盡量站在阿父的位置上思考了。對於阿父來說,若能用奢華來留住神女,對於大秦便是值得的。
宮殿內堆金積玉,宮殿外,開滿了朵朵顏色絢麗的鳳仙花,層層疊疊,仿若拱衛着玉宇瓊樓。
路徑隱於花海,如同通往畫屏中。
青霓瞧着那片鳳仙花花海,“真漂亮。”她在腦海裡對系統稱讚。
神女搬進了國師府,扶蘇也回到了陛下面前覆命。
正逢午時,始皇帝燕食之時,小半調羹的肉醬夾雜着麥飯,咀嚼在陛下口中。他不曾擡頭去注視自己的長子,嚥下飯菜後,淡淡詢問:“國師對鳳仙花如何看?”
扶蘇道:“國師略有欣賞,並無歡喜。”
始皇帝稍稍蹙眉,也不向扶蘇解釋,擡手,“你下去吧。”
扶蘇離開後,始皇帝再讓人撤掉案上吃剩的飯食,眺視着殿壁上九天仙女的刻紋,眸光跳閃,“看來,先生真的對鳳仙花無所謂喜不喜歡。”
那麼……或許他讓人放在內殿的那副香榧圍棋,先生會喜歡?
始皇帝垂下眼去,食指輕擊着案面。便在此時,郎官前來相報,“長公子提走了不少宦人……”說到這裡,他停頓住了,似是有些難以啓齒。
陛下“哦?”了一聲,那郎官方纔接着說:“去、去養豕。”
陛下:“???”
這還沒完了是吧?養完牛再養豬,後面是不是要養羊,把太牢給備齊了?
“讓他滾回來!”始皇帝面沉似水。
扶蘇很快便回來了,他逆着白濛濛的光走進來時,眉眼雖恬淡,面龐棱角卻有那麼五六分肖父。
青年長身一禮,略帶疑惑:“阿父?”
始皇帝神情稍顯冷漠:“聽聞你要養豕?”
扶蘇忽然覺得嘴脣乾得厲害,他垂眸,卻語氣堅定:“是。”
始皇帝慢慢地起身,來到扶蘇身前,“擡起頭來。”
扶蘇一頓,緩緩擡頭,又尊敬地只把視線放在自己父親下頷處,那裡線條凌厲,似他阿父。
始皇帝忽而一笑,竟沒有暴怒,反而似乎帶着些許溫和,“子肖父,扶蘇,你確實是你們兄弟之間,最似朕的。”
一樣的頭鐵,一樣的固執,一樣的一條道走到黑。
扶蘇以他常年來和他爹直言上諫的直覺來賭,他爹現在話雖然是真心的,但態度肯定是在反着來。
換而言之,阿父他在怒極反笑。
扶蘇垂了垂眼瞼,再擡眼時,充滿了堅毅,“阿父,兒真心欲爲黔首做事,還望阿父——陛下成全!”
“哦。”陛下掀了掀眼皮,“不許。”
扶蘇愕然。
始皇帝直視他,視線緩慢地,一寸寸地掃過他的眉眼鼻頷,“扶蘇。”陛下語調輕而慢,彷彿一字一句,自刀鋒上迸出,“朕培育了你至少十五年,你說想不要,就能不要?”
始皇帝雖有溫情,但絕對不是那種兒子想做什麼就放手讓他去做的好爸爸,在他看來,夢想?那能吃嗎,呆在家裡繼承家業,乖乖守着被安排好的道路,那纔是當兒子唯一該做的。
扶蘇公子一如既往頭鐵,“兒下邊有二十二位弟弟……”
始皇帝輕蔑地:“都是廢物。”瞥了一眼扶蘇,“你稍微不那麼廢物。”
扶蘇:“……”算了,這種態度他已經習慣了。
扶蘇動了動腦子,“有國師在,阿父必然如月之恆,如日之升,何必執着於傳位?”
始皇帝冷靜地:“總要做兩手準備。”
萬一他就長不了生呢?
然而扶蘇不想再繼續以前的生活了。
他想爲黔首做事,讓百姓過得更好,可在以前他完全無法去做,有他阿父,英才蓋世的大秦始皇帝在上首壓着,陛下天威赫赫,容不得他人反對政策,任何他提出來的想法,只會遭來強硬的鎮壓。
可現在卻很好。他能肯定,母牛生下來的小牛必然是會送去利於黔首,還有接下來的豕,若豕膘肥,得益的也是黔首。
他終於可以去踐行他所被教授的“仁”——他終於在踐行他的道路了。
扶蘇幾乎要張口頂撞了。臨到頭來,忽然想起國師的教導——換位?換位!
阿父想要一名優秀又聽話的兒子,他要如何滿足這個心理的同時,還能做自己的事呢?
在父親充滿壓迫的注視下,扶蘇高速運轉的腦子讓他想起來一件事,“陛下。”扶蘇板正地行了一禮,“新黔首齊聚咸陽學宮,卻暗藏禍心,多有對秦不滿言論,幸得博士實行十日一休,平日不允許他們出學宮,每隔十日方能出門一日,再暫停學業,強迫諸生練習隸篆,清心靜性,如此作爲,已有二月餘了。”
始皇帝:“你是來替那些博士請賞,還是來爲那些學生求情?”
“都不是。”青年溫溫潤潤地笑,“六國貴族之後,多數抱團,或想脫離學宮,或消極厭學,光練習隸篆尚不夠,不若分出半日去勞作,隨我養……隨我的奴婢一同養豕。”
始皇帝審視他。
扶蘇大大方方讓他看。
“兒不養,但兒是唯一學會了‘生物’的人,兒可以命手下人去養,卻得坐鎮指揮。而讓六國之人養豕,疲憊他們精力,一舉兩得。”
陛下聽罷,這纔在扶蘇的目光下,扯了扯嘴角,露出稍帶滿意的笑:“允。”
扶蘇謹慎而小心地收起內心的雀躍。
第一次!他第一次靠自己讓阿父改變主意,從阿父手裡挖出了一小片造福黔首的空間!
多虧了國師的教導!
始皇帝也很滿意。
兒子終於從一根筋的頭鐵反對,到學會動用心機去達成目標了。雖然還很稚嫩……嗯,沒事,至少踏出第一步了。
有壓迫纔會有絞盡腦汁,他多壓迫幾次,扶蘇纔會有進步。
——多虧了國師的教導。
父子二人如此齊步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