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外。
薛老將軍一直在誇讚着褚衛和常玉言年輕有爲, 薛遠站在一旁,雙手背在身後地看着亭中的人。
常玉言突然笑着道:“九遙,你可看了聖上的那篇文章?”
薛遠懶洋洋地道:“看了。”
“此法當真妙不可言, ”常玉言感嘆不已, “小小一個東西, 就能起到句讀之用, 這要是惠及天下百姓, 世上哪裡還會有不會讀書的人?”
薛遠沒有說話。常玉言上前幾步走到他身側,掩手低聲道:“九遙,這法子當真是李太傅想出來的?”
薛遠這才掀起眼皮, 賞了他一個眼神,“你想說什麼。”
“這法子好是好, 但卻不招人喜歡, ”常玉言道, “不說其他,單說聖人之言, 句讀不同便可將聖人之言轉爲不同意思。說得難聽些,這便是滿足自己私慾的一個幌子,我族中先生就曾用聖人之言冠冕堂皇的來爲自己牟利。自古以來,聖人之言被曲解了多少?誰也不知這是對還是錯,雙方各執一詞, 若是真當要用此法, 那要遵循哪派的斷句?更何況不止是聖人之言, 世上聖賢書者衆, 若是每本書都用了此法, 那各族各派的人不都要對其恨之入骨了?”
薛遠眼中一閃,“若這真是李太傅想出來的?”
常玉言笑了一聲, 幸災樂禍,“那可當真是心繫天下的當今大儒,我比不上,我寫了再多的詩句都比不上。”
“你寫詩不是爲了天下,是爲了激怒你父親和族人,爲了名和利,”薛遠,“我看你讀了這麼多的聖人之言,也全都喂到了狗肚子裡。”
“這便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了,”常玉言倒是平靜,“教我讀書的先生也只把這些話掛在嘴上,未曾放在心裡。朝廷上的官員們更是一口的彎彎道道,他們只要隨意改個字,換個句讀之法,便是立於大義之上,想說什麼就能說什麼。渾水裡的人誰也不比誰好,你當這東西容易推廣出去嗎?只怕一旦傳出來,便會觸了衆怒了。”
薛遠笑了一下,道:“所以聖上才把你同褚大人叫來了。”
常玉言一怔。
對寒士有利對上層無利的東西,自然要用上層打上層,聖上要借力打力,寒士與百姓只需要在背後搖旗吶喊就可。
褚衛和常玉言出身官宦人家,又有才名在身,是堅定不移的保皇黨,他們不出頭薛遠都覺得可惜。
薛遠含笑看了他一眼,上前走到一旁,抓住李府的一個小廝,詢問其李府幼子。
常玉言愣了好一會兒,才緩步跟上來,“李府幼子,名爲李煥,我倒是知道這個人。”
小廝戰戰兢兢道:“是,這位大人說得對。”
薛遠鬆開小廝,朝着涼亭看去。聖上已與李保說完了話,老人家神色憔悴地被僕人扶了下去,領口的衣衫都已被汗水打溼了一圈。
顧元白在亭中往下方看了一眼,正巧和他對上了眼。脣角微勾,轉到旁人身上,“都來朕身邊坐。”
幾個人上前來,薛遠明明在最遠,卻三步並兩步,快速擦過衆人躍上了臺階,坐在聖上的身邊,壓低聲:“累不累?”
顧元白道:“尚可。”
薛遠想了想,“聖上認得李府幼子李煥?”
顧元白冷哼一聲,“有臉沒腦子,一個蠢貨罷了。”
聖上很少會這麼苛刻的說話,即便是薛林那個沒腦子的東西,顧元白被狼嚇着之後也是風度翩翩。薛遠若無其事地換了個話題,心中卻更加在意。
顧元白則是看向兩位青年才俊,“兩位卿,標點符號一事事關重大,有關太傅安危,你們現下莫要將此事宣揚出去。”
常玉言同褚衛皆點了點頭。
聖上又吩咐了幾樣事,兩人一一記住,退下後,褚衛突然福至心靈,出了涼亭便回頭一看,卻在隱秘的柵欄之間,看到了薛遠放在聖上背後的手。
五指分開,強健有力,親密的放在聖上的腰肢間。
褚衛這一眼看了良久,俊挺的眉目之間有些茫然,待到常玉言疑惑地想一同回頭看看時,褚衛驟然回神,躲避一般往前快步走去,“常兄,我們該走了。”
常玉言什麼也未察覺道:“好。”
*
五日後的一日早朝,羣臣議事完畢,聖上卻沒有散了早朝,而是感慨一般的說起了聖人之言。
“朕有感於孔聖人的仁愛,”聖上道,“孔聖人之所言,句句皆是傳世之作。衆人慕我大恆人才輩出,克己復禮,聖人之言在其中的作用不可忽視。”
朝中的儒學大家不由露出了自謙的神色。
聖上話音一轉,“朕時常感念無法讓天下人都能學習到聖人之言,朕的太傅也如朕一般有此憂慮。李保乃是天下大儒,研習孔聖人之理有數十年之久,他如今年紀大了,但爲了能讓天下百姓聆聽聖人之言,能讓天下讀書人習得聖人的學識,便想出了一個好辦法。”
“來人,”聖上道,“請朕的太傅上朝。”
百官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幕,他們轉頭朝後看去,神情訝然。
早已白髮蒼蒼的帝師李保,一步步走到了大殿之中。
他老了,身體也跟着老了。年輕時若是還有些壯志,現在也早已被衰弱的生命熄滅。但一個文人對名留青史的追求,連李保也逃脫不過。
在史冊上長生,備受後人讚譽。
有死亡和家族繁榮逼在身後,聖上的每一句話都戳在了李保的心窩裡。
李保拄着柺杖,每一步都在哆哆嗦嗦。他的目光從腳下殷紅的宮廷地毯上劃過,富麗堂皇的宮殿還是以往那般的威嚴高大,金柱上是龍鳳潘騰,十二紋章。
他慢慢看着周圍的官員。
他們都穿着官袍,都還能走得動路。深色的官袍加身,靜穆之中是沉壓壓的威儀。
這都是聖人讓李保對付的人。
其中有不少曾來過李保的府上請李保爲其斧正文章,這些人中,很多都是越來越有名氣的才子、大儒,是各派的代表人。
李保從他們身上收回眼睛,終於走到了大殿前,他扔掉柺杖,顫巍地下跪。
“臣李保拜見聖上!”
“起吧,”顧元白道,“來人,扶太傅起身。”
李保被太監攙扶着站起來之後,便高舉手中一沓厚厚的紙張,“聖上,這便是臣想要獻上的東西!”
太監上前接過,顧元白隨意抽出一張看了看,嘴角一扯,看着李保的眼神越發溫和,側頭對着太監道:“將這些交予諸位大臣手中。”
五個太監從一旁魚貫而出,頃刻間便將這些紙張叫到了諸位大臣的手裡。百官或不解或好奇,低頭看完之後,便是心臟一縮,不敢置信。
李保大喘了幾口氣,在聖上的目光之中,一一講這些標點符號的作用說了出來。
顧元白時不時點頭,一副極其贊同欣賞之意。
紙張上的不是顧元白那日寫的《曹劌論戰》,而是李保自己用標點符號嘗試着寫出來的《戰國策》的兩段話。
兩段話很少,雖然簡潔但已經說明了一切。
等到李保解釋完之後,整個大殿之中靜得好似還有餘音存在。
有人驚愕到出聲:“這怎麼能用?!”
“這怎麼不能用?”聖上輕飄飄看向他,“朕覺得李卿說得好,方法也好,有了此法,天下百姓都可不再耗費心力和時間去學習句讀,於萬民有好處的東西,豈不正是孔聖人所說的有教無類?”
問話者啞口無言。
李保嘴脣顫抖,“聖上所言極是!此法、此法……臣懇請聖上用此法來做句讀之用,以普及萬民!”
此言一出,百官譁然。
一個個官員神情激昂地站了出來,大聲同聖上說着不可,可要是問他們爲何不可,他們又說不出其他的話來。朝廷之中的一些寒士官員目露糾結,但在他們還未站出來前,有些在前些日子與聖上談過話的大臣們,就毅然決然地站了出來。
整個朝堂吵得如同菜市。
顧元白看着下方絲毫形象都不要的百官,有的人甚至已經擼起袖子漲得滿臉通紅,孔聖人所言的禮儀都被拋之到了腦後,看看吧,這就是滿口仁義禮智信的官員。
他們看重的根本就不是聖人,而是聖人背後所代表的名利。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
純粹的儒家學者不是沒有,但在官場沉浮的人,很少還能保持初心。
聖上撐着龍椅緩緩起身,身邊的太監高呼一聲:“肅靜——”
百官好像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大殿之上,他們倏地閉了嘴,臉色煞白。
顧元白一步步從臺階上下來,指着混亂的一羣官員,平靜之中的怒火隱隱,“看看你們!枉費你們讀過了那麼多的聖賢書,你們看看你們如今這個樣子!與市井潑皮何異!”
“這袖子擼起來是要幹什麼?是要當着朕的面打得頭破血流嗎!”顧元白的面容終於不再冷靜,怒火在眉眼之中霍霍燃燒,“荒唐!荒唐至極!”
被聖上指着鼻子怒罵的官員們臉上一白,又是羞愧的紅了。
“滿嘴的仁義道德,滿嘴的爲國爲民,朕瞧着你們這樣都覺得可笑,”顧元白重重一聲冷哼,胸膛仍然劇烈的起伏,“你們說不好,那就說出來不好在何處,朕看你們不是覺得不好,是你們一己私慾作祟,看着太傅拿來的這些標點符號,你們眼中的不是聖人之言,不是天下萬民,是你們只願意看到的權力的‘權’字和名利的‘利’字!”
百官呼吸一滯,着急忙慌地跪地,參差不齊的十幾聲悶響,冷汗浸透脊背,惶恐道:“臣等不敢!”
“不敢?”顧元白陰沉地看着他們,“那就跟朕說說。黃卿,周卿,尚書何在?九卿何在?都給朕站出來,說說太傅之法到底不好在哪裡,是哪裡不能用!”
重臣默不作聲。
顧元白道:“說啊?”
戶部尚書最先上前,“臣覺得並無不妥,可用,自然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