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無法行馬, 顧元白便興致盎然地徒步往山上爬去。
這山坡度挺緩,但顧元白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底子,山還沒爬到一半他就已經臉色蒼白, 硬生生地在大熱天冒出了一頭冷汗。
褚衛第一時間發現他的不對, 着急將他扶到樹下休息, 顧元白手指有些微的顫抖, 他將指尖收到袖中, 冷靜地平復急促的呼吸。
吸氣,吐氣。一旁人送上涼茶,顧元白瞥了一眼, 低聲,“用白水加點鹽。”
他應該是中暑了, 頭暈, 眼底一片黑, 胸口發悶還有點噁心,最起碼也是輕度的中暑程度。
顧元白將手放在腰帶上, 在褚衛驚愕的目光之中將腰帶抽掉脫掉外袍,褚衛倏地背過身去,衣角在地上劃出一個半圓,白玉耳朵紅得幾欲滴血。
顧元白乾淨利落地將衣服脫得只剩裡衣,他鬆了衣帶, 讓領口不再這麼緊繃。田福生和太監們連忙圈起他手臂和腿上的衣物, 周圍人滿頭大汗地揮着扇子, 涼風習習, 風從四肢和胸口灌進, 顧元白這才舒服了幾分。
裡衣本就潔白,露出的手腕和半截小腿竟然比裡衣還要白上幾分, 透着白玉一般瑩潤的光澤,周身綠意濃濃,給他成了襯托。
褚衛過了半晌才忍下羞意轉過身,御醫正在給聖上把着脈,宮侍、官員圍在聖上身邊,褚衛看得清清楚楚,有些年輕官員的眼中閃躲,已面色通紅地不敢多看聖上一眼。
聖上威震四海,聲名赫赫,恐怕不少人現在纔想起來,除去那威儀和尊貴外,聖上的容顏也是一等一的絕妙。
褚衛不由有些不悅,看到常玉言湊笑着到聖上身邊關心時,這樣的不悅更爲深重。衝動一時起,他上前不由分說地從常玉言的手中拿走摺扇,似有若無地遮住聖上的一角,“聖上,不遠處就有一處溪流,您可要去那處尋些清涼?”
顧元白苦笑道:“歇會兒再去。”
尋到空性大師開始,到如今已有七年,顧元白本以爲自己的身子骨再不濟也不怕爬個山,未曾想到太陽大一點,就已經有了中暑之症了。
他也想去溪流旁涼快涼快,可他懶得動,要是薛遠在這,恐怕早就揹着他這個懶人過去了。
顧元白出神了片刻,褚衛瞧着他的神色,莫名有些心慌,頭一次失了規矩地道:“聖上?”
顧元白被陡然喚醒,他的眼眸重新映入眼前的這一片蔥翠幽幽,回首,對着褚衛笑了,“何事?”
褚衛垂眸,遮掩住那些並不光明磊落的小心思,“臣同常大人去給聖上取些溪水來。”
常玉言一直站在旁邊似笑非笑地看着褚衛,此時纔出聲:“褚大人說得是,聖上還是用些涼水擦去熱意纔好。”
他們二人一說,周邊的官員們也跟着出聲要去,也想讓聖上看看他們的忠心。顧元白頷首應允,圍在這兒的人頓時少了一半。
在這些人搬水來的時候,東翎衛又找了一處陰涼的好地方,顧元白歇了幾口氣,站起身去往陰涼地。途中經過了一顆大樹,樹根虯結,枝葉繁茂到透不到光。顧元白正要從樹下穿過時,一陣風來,伴着驟然響起的悅耳聲音。
顧元白腳步頓住,他順着聲擡起頭,從錯雜的枝條之間見到了垂落的長長木件。微風一動,雕刻的木件下碎石碰撞,羽毛隨風輕飄,聲響清脆。
這是一個石頭羽毛做成的佔風鐸。
佔風鐸類似風鈴,是古人拿來探風和祈福的東西。
在上山的路上,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
顧元白心生好奇,“張緒。”
侍衛長一躍夠到了佔風鐸,顧元白拿到手後便看來看去,還沒看出什麼,他又聽到前方有風鈴聲響起,往前走了幾步,在另一棵樹上也看到了輕輕晃盪的佔風鐸。
“怎麼這麼多佔風鐸,”顧元白稀奇,“難不成是隱居在這兒的居士掛在樹上的?”
他話音剛落,一陣大風猛得吹來。面前這顆樹的佔風鐸劇烈響了起來,前方更多的佔風鐸一個接一個,在落葉紛飛的大風之中奏響在了一起。
丁零當啷,清脆的聲響在樹木之中穿梭,竟有足足上百個。
顧元白被髮絲迷了眼,他索性直接閉上了眼睛。鬆垮的衣帶隨風飄出婀娜弧度,大風起兮,佔風鐸的響聲像是裹着風兒在飛舞高歌。
往上飄,飄過樹冠,飄過雲層。
熱氣被一掃而空,顧元白不知何時帶起了笑,在這樣的聲音中好似渾身都輕鬆了起來,如被風吹得飛起來了一般。身旁的田福生突地驚訝道:“聖上,您手中的佔風鐸上刻着字。”
顧元白睜開眼,隨着田福生指的地方看去,原來是一個小巧的碎石上刻着模糊的字眼,他湊近一看,才辨別出了“望他吃藥不苦”這一行字。
顧元白心中忽地跳快了起來。
他連自己在想些什麼都不曉得,只知道讓張緒又將面前樹上的佔風鐸拿下,他在佔風鐸上找着字眼,沒費多少功夫就發現了一行字眼:“望他不再流淚。”
顧元白定定看了這一行字許久,這些字的一筆一劃,皆用了很大的力道。在石頭上寫字和在紙上寫字並不一樣,石頭上雕刻的字跡隱隱熟悉,卻又陌生。
飄飛的花草婆娑,一件件的佔風鐸取下,上方的字眼一個接一個映入眼底。
“望他長生無病。”
“望他多吃些飯。”
“望他陰雨天腿腳不疼。”
顧元白隨着佔風鐸的鈴聲往前走,身邊的人跟在後方,看着他時而抿起時而帶笑的脣角。
“望他一覺到天亮。”
“望他揹負之物不成負擔。”
“望他能用些小酒,但也只能喝一點。”
林間的風又一陣吹起,顧元白似有所覺,他擡頭,往山路前頭望去。
山路頂頭出現了一個身着儒袍的高大人影,他瞧着顧元白便想要笑,但笑意還未展開,就瞧到了顧元白一身裡衣的不對。
他神色一變,驟然從山頂奔來,風流恣意的儒袍轉瞬被他帶出了萬馬千軍的氣勢。顧元白眼睛睜大,嘴巴微微張開,看着這個人越來越近,容顏越來越清晰,最後被一把抱起,腳尖離地被抱着轉了好幾個圈。
周圍的人還以爲是刺客來襲,刀劍未拔.出來便聽見侍衛長錯愕道:“薛大人——”
顧元白手裡的佔風鐸跟着晃盪了起來,絲線纏繞在了一起。他眼前的景色轉來轉去,下一刻,薛遠就抱着他往山頂上奔去。
鼓譟的心跳聲在耳邊響起,顧元白抓着佔風鐸,從他懷中擡起了頭。
堅毅的下巴,胡茬好似剛剛刮過,他的身上還有沐浴後殘留的溼氣,喉結鎖緊,黑了好多。
三年啊。
他已歷經風霜與時光,長成成熟的男人模樣了。
眉眼之間的鋒利沉了下來,像是一直緊鎖着沒有舒展。臉側上有一道細小傷痕,已然開始結疤。
薛遠已經而立了。
年輕似乎可以拿來形容他,又似乎不可以拿來形容他。他仍然力氣大得很,抱着顧元白跑了這麼長的路呼吸也絲毫沒變,好似沒有變化,但又好像變了許多,顧元白卻不知道變在了哪裡。
遙遠信封上的話陡然穿過時空和距離到了面前,眼前的這個人影逐漸變得凝視,身體是熱的,手掌是熱的,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是三年未曾見過的人。
顧元白的記憶裡都是三年前的他,可現在的薛遠一出來,就強勢地將自己留在顧元白記憶中三年之前的印象打碎,只剩下面前的這一個人,陌生又熟悉。
顧元白不喜歡消極以待生命,即便分別三年很苦,時日很慢,但他也一直樂觀積極地面對生活,去尋找分別兩地也會存在的快樂。但這時,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理解到:薛遠不一樣了。
彼此錯過了三年,應當都有些對方無法參與的變化。哪怕是顧元白,這個時候也不由有些悵然若失。
懷抱一顛一顛,薛遠低頭看他,將顧元白的腦袋壓入懷中,沉聲:“沒事,很快就不難受了。”
眼前暗了下來,呼吸之間的氣息逐漸喚醒了記憶,還是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懷抱和氣味。
顧元白晃了晃手中的佔風鐸,所有的思緒都沉澱了下來。
他被帶着穿過一個廊道,最後被放在竹牀之上,竹蓆沁着涼意。顧元白髮絲疊在身下,身上鬆垮的衣帶被一雙大手解開,最後的衣衫也散落。
腳步聲遠去又靠近,房門被關上,盆中的淅瀝水聲響起,手帕被擰乾,輕柔擦過顧元白的額頭、眉毛。
薛遠輕笑,“閉眼。”
顧元白閉上了眼。
溫熱的手從脖頸擦到腹部,薛遠拔開褲子看了一眼,喃喃低聲:“想死我了。”
顧元白拍落他的手。
悶笑聲起,腿上也被細心地擦過,本就恢復過來的身體徹底散了最後的暑氣,涼意絲絲,頭髮裡頭的汗意也跟着沒了。
顧元白的表情緩緩舒展,身上的衣服再次被穿起。圈起的袖腳褲腳被放下,薛遠三年沒有伺候人穿衣,再伺候的時候卻幾乎沒有生疏。
薛遠問:“還難受嗎?”
顧元白搖了搖頭。
薛遠笑了一笑,俯身就抱住了顧元白,又抱着他無法控制地轉了好幾個圈,“想死老子了!”
滿嘴的情話一句接着一句,說着說着就熱吻在了顧元白的臉上,口水糊了一臉,話語模模糊糊,“元白,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濃烈到成形的思念滴着稠液,一滴一滴快要將顧元白淹沒。薛遠把他抱在身上,在他左耳不停地說着想念,又在右耳熱烈地訴說着愛意。
那些剛剛升起的陌生感覺就在他的思念和愛意之中被化解消散。
門外有人劇烈敲着門,聲音焦急:“聖上!”
田福生的聲音響起,“哎呀褚大人,您和小的到一旁來,您要是想問什麼同小的說,小的一一聽您說。”
過了一會兒,房門又被敲響,常玉言帶笑,試探道:“聖上,臣等帶來水了。”
顧元白推開薛遠的腦袋,“滾邊兒去。”
薛遠的神情立馬變得舒爽,“好久沒被聖上罵了,聖上,不夠,再斥責我幾句。”
顧元白:“……放我下來。”
薛遠依言小心翼翼將他放下,手指細緻地撫平顧元白身上每一處皺起來的褶子,理順顧元白每一根四散的髮絲。
他的手掌都帶有不捨的意味,沉沉的依戀壓在其上,最後離開顧元白的頭頂時,好似拉出一道穠麗情絲。
顧元白不由伸手撫到他的眉眼之間,這裡早已展開,但還有長久皺眉留下來的痕跡,“什麼樣的難處,能讓你三年之內就留下了這樣的深痕?”
薛遠低着頭讓他撫摸,舒服得閉上了眼,聞言眼皮動了動,握住了聖上的手,“聖上是真的不知道嗎?”
顧元白:“嗯?”
薛遠睜開了眼,黝黑的眼神像是成年了的野獸,波濤洶涌盡被埋在表面之下,他喟嘆一聲,終於在此刻表現出了與以往全然不一的模樣。
深邃,熾熱。
“因爲一個人,一個你我心知肚明的,”他,“我的心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