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我是那不遵父命的不孝子麼?
“陛下詔曰,漢律自有制度,誣告者反坐之。”
“若太子果真德不配位,當行廢立之事,朕絕不包庇!”
“若太子受人構陷,彈劾妄議者當與誣告同罪,棄市以還太子清白,朕亦絕不姑息!”
“制曰可!”
回過神來,蘇文立刻展開詔書朗讀起了其中的內容,聲音高昂,吐字清晰,確保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不過聽清楚了,卻並不代表聽明白了。
“這是……”
“究竟是什麼意思?”
“陛下爲何會下一道這樣的詔書……”
在場衆人聞言皆是面露疑色,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就連堪稱官場老油條的趙周和石慶都完全陷入了迷糊之中。
雖然在劉徹這一朝,朝議之中有人說了不該說的話被劉徹降罪,又或是直接被處死都不算什麼新鮮事。
但是像這樣的詔書,他們也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聽到。
完全可以想象,這道詔書出來的那一刻,這場朝議的性質立刻就變了,已經成了一個不死不休的角鬥場。
劉據辯不贏,那便不再是太子。
而這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辯不贏,那就直接去死,棄市!
從這一刻開始,雙方已經賭上了全部,必須全力以赴,否則誰都無法承受失敗的代價。
可是陛下爲什麼要這麼做?
是嫌這場朝議不夠熱鬧,因此要給雙方增加點動力?
“……”
那幹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此刻心中更是惴惴不安起來。
與劉據這個太子是否被廢之事相比。
他們絕大多數人更加在意的還是自己的性命。
畢竟太子廢不廢,是皇家的事,是大漢的事,是國家的事,非說與他們有多大關係,其實也沒多大關係,至少沒有直接關係。
甚至有不少人乾脆就是將上述彈劾劉據和參加這場朝議當做了沽名釣譽的手段。
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名色財權雖各有定義,但其實一直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係,只要操作得當便可以輕易在互相之間進行轉換。
因此擁有了其中一樣,便等於擁有了其他三樣。
可若要讓他們爲了一個名,就賭上自己的性命,他們絕大多數都沒有這樣的勇氣,要是早知道會有這樣的風險,他們甚至都不會來參加這場朝議。
“嘔吼,這到底是觸發了‘穿越福報’的漏洞,還是要實現滿級人類的終極目標了呢?”
這麼多人中,唯有劉據一人聽完詔書中的內容之後,沒有感到絲毫的意外。
甚至他的心中還隱隱有些期待,接下來無論是進一步應證他關於“穿越福報”漏洞的猜測,還是一舉成爲滿級人類,對於他來說都不是壞事。
正如此想着的時候。
“諸位不必憂心,事實勝於雄辯,太子的所作所爲天下人皆有目共睹,是否德不配位早有定論,又怎是他胡攪蠻纏一番便可以矇混過去的?”
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中有人大聲說道,
“我等只要不再理會他的詭辯,不再被他牽着鼻子走,堅持己見,據理力爭便是,世間自有公論!”
“正是如此,其實這些事情早已無需辯駁,豈容他來抵賴?”
“我們此前似乎被太子帶的偏離了方向,今日朝議本就不是辯太子是否有罪,而是辯太子之罪是否應行廢立之事!”
“對!此事早與太子無關,我們只論如何給他定罪便是,何須在意他說些什麼……”
“……”
這道詔書果然給了這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足夠的動力,讓他們聰明的智商立刻又佔領了高地,甚至直接將劉據排除在了辯論之外。
這一刻他們就是審判劉據的法官和陪審團……
“……”
趙周與石慶聞言同情的看了劉據一眼。
他們也已經開始懷疑,劉徹是不是早已決定立刻將劉據廢掉,因此纔在這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退場鬧事的時候,下了這樣一道詔書?
然而下一刻。
蘇文又冷冷的掃了那羣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一樣,繼續說道:
“陛下口諭,爲確保這場朝議的公平公正,以還天下人一個真相,令所有人心服口服,相關事件的人證亦不可或缺!”
“宣京兆尹樊原,刺殺儒生者林圩,買兇者張驪,聯絡者王伯仁,獄卒、目擊者若干,進殿接受質詢!”
“宣東郡濮陽治水之事相關人證,平波將軍郭昌、中郎汲仁、廷尉史杜周、東郡郡守陳虢、清河郡守王曦、信都郡守寇宣、渤海郡守葛樸、濮陽縣令章諒、濮陽田氏家主田勇、王氏家主王慶、東方家主東方遲,曹氏家主曹耐,東郡與新河流經其餘三郡的百姓若干,及近日進入長安自稱水患災民散播消息者若干,進殿接受質詢!”
“宣魯國史家之事相關人證,魯王劉光、魯王后史氏、奉車都尉霍光、魯國國相程玉、魯縣縣令張伍、史氏尚存宗親若干、史氏僕從奴役若干,魯國郡城百姓若干、進殿接受質詢!”
“諸位有權向相關人證質詢任何問題,人證不論身份,不論官職,必須對質詢正面做出迴應,任何疑點都可當堂一一辨明。”
“宣人證進殿!”
此話一出。
“譁——”
宣室殿內立刻傳來一陣喧譁議論。
任誰都不曾想到劉徹居然會搞出這麼大的陣仗,幾乎將所有相關事件的親歷者、甚至是當事人都作爲人證召了過來。
以供這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當面質詢,瞭解整個事件的真相。
“這、這、這……”
趙周和石慶腦瓜子再次嗡嗡作響。
他們已經完全搞不懂劉徹這究竟是什麼意思了。
他究竟是要讓劉據廢的板上釘釘,還是這些事件尚且存在不爲人知的秘辛,有必要公之於衆?
“郭昌?”
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劉據就立刻察覺到了問題所在。
當初毀堤淹田的時候,只有郭昌一人知道“屯氏河”的真相,現在劉徹將其當做人證召來接受質詢。 便說明郭昌極有可能很早之前便將他給出賣了,劉徹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至於這是爲什麼?
究竟是什麼讓郭昌寧願違背毒誓也要出賣自己……
劉據只能將其歸咎於“穿越福報”的漏洞。
正如這次劉徹忽然搞了這麼大的陣仗,目的應該也是當衆將這些事情澄清,還他一個清白,以求徹底堵住那些彈劾他的人的嘴巴。
這肯定也是受到了“穿越福報”漏洞的影響。
畢竟劉徹是什麼人他也算是有些瞭解了。
其餘兩件事暫且不提。
此前劉徹已經將“毀堤淹田”之後的“因禍得福”說成是他天命所歸,現在卻又當衆澄清事情的真相,將功勞還給劉據,這不是在打自己的臉麼?
以劉徹的性子,如果不是有不明因素的影響,真的會做這種事情?
劉據寧死都不信!
劉據現在只相信一件事,這場鬧劇至此便徹底結束了。
成爲滿級人類的事也不用再想了,他此前的推測不存在任何問題,“穿越福報”的漏洞是真實存在的!
還真是難爲劉徹了呢……
……
這些人證依次進殿之後。
劉據這個太子,在這場“廢立太子之議”中反倒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那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爲了不被棄市,對每一個人證都進行了事無鉅細的質詢,拼命從中尋找疑點和漏洞。
然而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良久之後,他們終於在絕望中得知了一切的真相:
買兇殺人的絕對不可能是劉據;
毀堤淹田盡在劉據掌握,淹沒的良田只有濮陽的幾個望族,而這些良田還是那些望族爲了根治水患主動獻出來的,至於新河流經的三郡,非但淹沒的田地極少,涉事的百姓還都提前得到了劉據的賑撫;
史婉君與史家大母的死亦與劉據無關,是史家人自己逼死的,甚至還企圖欺騙劉據,他們完全是自己作死,相反劉據事後還厚葬了史婉君……
絕望中有人很不甘心,一遍一遍的質詢着這些人證,翻來覆去,事無鉅細,不厭其煩。
但是很遺憾。
編造的謊言總有意想不到的漏洞,但確切的事實卻處處嚴絲合縫,就算是蒼蠅也對無縫的蛋毫無辦法。
“……”
三個時辰後,日頭已經爬上了宣室殿正當頭,劉據甚至已經趴在案几上補了一覺,宣室殿中才逐漸安靜下來。
那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個個如喪考妣,面色慘白。
劉據哪裡是德不配位?
他簡直是有史以來最不可限量的太子,他們這些人根本沒有資格評價劉據……
此刻這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心中都已被忐忑與恐懼填滿,他們更在意的是,陛下該不會真像詔書中說的那樣,將他們以棄市論處吧?
“……”
趙周和石慶則目光復雜的望着纔剛剛睡醒,嘴角還掛着口水、臉上還印着朝服縫線印記、睡眼惺忪的劉據。
他們曾在心中暗自給劉據貼過無數個標籤。
但現在,他們卻發現劉據陌生的可怕,也強大的可怕!
無論是心性,是城府,是智慧,還是能力……不僅是遠超了年齡,也遠勝於他們!
見這場朝議已經有了定論,那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也已無話可說。
全程冷眼旁觀的蘇文終於又開了口:
“陛下口諭,今日誣告太子者是否棄市,由太子殿下親自決定!”
說着話的同時,蘇文還不忘對劉據使了個眼色。
這自然也是劉徹的意思,這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雖然愚蠢酸臭,但同時亦是大漢皇權法理基礎的一部分,若劉據這回饒他們一命,這羣“單純固執”的酸儒今後便會轉化爲劉據的擁躉。
這是劉徹送給劉據的一份禮物,亦是父愛的體現。
如此淺顯的意圖,劉據不應該看不出來吧?
一旁的趙周和石慶已是瞬間就聽出來了這道口諭中的意圖,也體會到了劉徹對劉據的看重與栽培。
這是經典的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此前的那道詔令,已經使得那些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心中驚懼,若劉據現在赦免他們,又或是給一個象徵性的懲罰,定可令劫後餘生的他們感恩戴德。
正如此想着的時候。
卻見劉據已經迷迷瞪瞪的站起身來:
“棄市,必須棄市。”
“我父皇此前都說了棄市,我是那不遵父命的不孝子麼?”
話音剛落。
“誇嚓!”
後殿忽然傳來一聲脆響。
似乎是有什麼東西沒拿穩,摔在地上磕碎了的聲音。
“殿下饒命,我等知錯了!”
“殿下,不知者不罪啊,我等也是被人矇蔽……”
“殿下此前做的那些事一看就是仁德之人,殿下饒了我等吧……”
“殿下……”
一衆太學儒生和賢良文學本還抱有一絲希望,聽了這話當即再也不敢矜持,連忙跪在地上哀求起來。
蘇文見狀不得不來到劉據身邊,附耳勸道:
“殿下,這些人可以不棄市……”
“可是我想將他們棄市。”
“……這也是陛下的意思,如此對殿下有好處,請殿下三思。”
“可是我父皇說了由我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