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命我親自領兵?”
收到這道詔令的時候,衛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遙想上回親自領兵,還是漠北之戰的時候,此戰距今已經有八年之久了。
那一戰,霍去病封狼居胥,衛青也險些活捉伊稚斜,致使匈奴遠遁,漠南再無王庭,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直到現在,衛青也始終懷念着那段崢嶸歲月。
可自那之後,他雖被加封爲大司馬大將軍,卻再也沒有了領兵的機會。
有人說,這是因爲他已經功高震主,劉徹心中對他有所忌憚,有意將他雪藏……
還有人說,漠北之戰凱旋之後,劉徹給霍去病增封了五千八百戶食邑,還讓霍去病與他並立大司馬,卻沒有給他增封食邑賞賜,甚至對霍去病的下屬大加封賞,卻沒有給他的下屬任何封賞,這是在有意削弱他……
對於這些陰謀論,衛青素來嗤之以鼻,心中從未認同。
他始終只覺得,劉徹不再用他,是因爲他太平庸了。
至少相比較霍去病而言,衛青覺得自己平庸的就像一塊鵝卵石,而霍去病則像是奪目的崑山之玉(和田玉)。
就只說漠北之戰吧。
他與霍去病各率五萬精銳騎兵,分別自定襄和代軍出擊匈奴,劉徹則以十四萬匹戰馬及五十萬步卒爲二人提供後勤補給。
結果霍去病斬首七萬四百四十三級,俘虜匈奴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及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八十三人,一舉封狼居胥,順便還收拾了與匈奴眉來眼去的烏桓。
而他自己呢?
總計斬殺匈奴一萬九千餘人,讓伊稚斜趁亂突圍逃走,李廣、趙食兩部還迷了路,士卒、馬匹損失過半,兵器甲仗等物的損耗更是難以估量。
就這麼說吧,劉徹提供的十四萬匹戰馬,回來的時候就只剩下了三萬餘匹。
其中一大半都折損於自己手中……
這樣的損失,對於劉徹來說不可謂不大,絕對稱得上傷筋動骨。
以至於他傾盡庫藏錢和賦稅收入仍不足以填上這個巨大的窟窿,甚至戰後爲了封賞將士,還不得不新增設了“武功爵”制度,以此來籌集款項。
因此衛青理解劉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漠北之戰中取得的戰績,與其說是勝利,其實更接近於失利。
如果沒有霍去病那一路兵馬勢如破竹,大獲全勝,不要說什麼漠南無王庭,只怕這場戰事都有可能成爲壓垮大漢王朝的最後一根稻草。
當然,對此坊間也有人爲他鳴不平。
說他在此戰中之所以如此艱難,是因爲他麾下的兵馬不如霍去病精銳,最終卻遇上了匈奴單于的精銳主力。
而霍去病的精銳兵馬,對陣的則只是匈奴左賢王的軍隊。
兩者作戰強度截然不同。
這種說法的確是客觀的,因爲開戰之前,大漢得到的情報是匈奴單于位於東面,霍去病東出代郡,正是爲了正面迎擊匈奴單于所部,而他的目標纔是匈奴左賢王所部……
但在衛青看來,這不是他該用來爲自己辯護的理由,更不是爲臣之道。
而且他有理由相信。
就算處境對調一下,霍去病也一定會比他打的更好。
此前的定襄北之戰,後來完全由霍去病主導的河西之戰,這個妖孽外甥不是照樣打的匈奴只能悲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麼?
有些東西就是不能比的,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
霍去病正式從軍之前。
龍城之戰、漠南之戰、高闕奇襲戰……他這大漢擎天之柱當之無愧,他是大漢自兵仙韓信之後第一位開府的大將軍,在他的統領下,漢軍履勝匈奴不說,還時常全甲兵而還,三個兒子都因此在襁褓中封侯。
這纔是劉徹想要的勝利,而不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慘勝。
但自定襄北之戰開始。
他便再也沒有打出先前的戰績。
在定襄北之戰中,他雖斬首匈奴軍一萬多人,但失二將,亡翕侯,損失遠在匈奴之上。
而霍去病第一次統兵,卻僅率八百輕騎,便斬首捕虜二千二十八級,其中包括匈奴的相國、當戶、單于祖父、叔父,勇冠三軍,封冠軍候。
之後河西之戰、漠北之戰,直到霍去病封狼居胥……
他這被自己外甥拍死在沙灘上的前輩,亦只能心服口服,甘拜下風。
而罷兵這麼多年,他也逐漸察覺到了問題。
其實那時候劉徹沒有變,霍去病也沒有變,變的是他自己……自他開府之後,他的心態就發生了改變,背上了許多看不見摸不着的包袱,這樣的心態令他害怕失敗,不敢冒險,哪怕機會在前,也未曾再發動過高闕奇襲戰那樣的奇襲,時常瞻前顧後,導致屢次錯失良機。
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制定戰略時,首先想的竟是如何能夠不敗……
這樣的他註定無法重振龍城之戰、漠南之戰和高闕奇襲戰中的榮光,也註定被霍去病拍死在沙灘上。
劉徹並非是忌憚他功高震主,也並非是有意將他雪藏。
只是心態的改變使得他這把刀已經失去了原有的鋒芒,使得劉徹不能再用了,也用不起了。這纔是漠北之戰結束兩年後,劉徹再次下定決心徹底殲滅匈奴,去又在準備的過程中因霍去病因病早逝,便立刻罷兵不再提及此事的原因。
劉徹要的是大勝,而不是慘勝。
此事只有霍去病能夠做到,揹負了包袱的衛青已經做不到了。
而那時的大漢,只能支撐得起大勝,根本承受不起慘勝……大漢的情況,沒有人比劉徹這個天子更清楚,他不敢也不能拿大漢國祚冒險。
民間因此承受的疾苦,劉徹心中也有數。
世人只道劉徹窮兵黷武。
但誰又知道,河西之戰之後,大漢西北邊境沒有了匈奴襲擾,劉徹立刻便減少了隴西、北地、上郡戍守之兵的一半,以此來緩解全國百姓的徭役負擔。
這是他的江山,他怎會不珍惜?
至少那時的劉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也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漢該何去何從……
“吸——呼——”
伴隨着冗長的一呼一吸,衛青的胸膛劇烈起伏。
一股子熱流隨之流遍全身,使得他的頭皮都陣陣發麻,鼻腔中的酸澀立刻被大力吐出的灼熱呼吸驅散。
已經八年了!
足足八年之久,他的甲冑依舊保養如新,卻從未想過還有加身之日!
“來人!”
“末將在!”
一名鬢角斑駁的中年男子進入堂中。
他叫田盛,是衛青的親兵統領,自衛青從軍之日起便常伴衛青左右,親眼見證了衛青經歷了每一場戰爭,也親眼見證了衛青這八年的沉寂與落寞。
“爲我披甲!”
衛青的聲音沉悶卻有力,如同低沉的呼嘯。
“大將軍說什麼?”
田盛還以爲自己聽錯了,錯愕擡頭。
而也就是擡頭的那一刻,他便徹底愣住了。
目光、身姿、氣勢……他彷彿瞬間跨越了時間與空間,此刻正置身於曾經的將軍大帳。
他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那個曾經的大將軍,那個曾令匈奴人聞風喪膽的大將軍。
重新歸位了!
“諾!諾!大將軍!諾!”
田盛瞬間熱淚盈眶,使盡全身力氣施以久違的軍禮,嘶吼着連聲答應。
……
短短十五日後。
衛青已經率領三千建章騎進入了冀州魏郡地界。
他怎會不知劉徹那道詔令的重點是什麼,重點是帶回劉據!
劉據在河間國遇刺的事他已經知道了,只是現在尚不知目前河間國的具體狀況,亦不知劉據目前處於怎麼樣的處境。
因此他必須快馬加鞭,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掃除所有的風險,確保這個外甥太子安然無恙。
說不擔心那絕對是騙人的。
天子也必是擔心至極,纔會命他這個大將軍親自領兵前來,畢竟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而這一路上,衛青也在不斷派人查探着相關河間國的消息。
“報!”
剛進入冀州,一名跑去前面探路的斥候便前來稟報,
“稟大將軍,小人在魏郡探得一個情況,如今魏郡已有許多人得知太子在河間國遭人刺殺,太子因此大發雷霆,將河間王與多數河間國郡縣官員拿下,正在河間國內大開殺戒,許多疑似與此有關的官員、士族,已經被太子斬首示衆,足足死了數百人!”
“其中包括名滿天下的大儒貫長卿和王定,就連河間王劉授,也在前幾日畏罪自盡了。”
“因爲此事,已有人給太子殿下起了一個稱號……”
“……”
其實在這之前,衛青就已經打探到了一些傳聞,只是沒有今日探回來的情報這般詳細。
而情報越詳細,就越說明傳聞中的內容越接近事實。
不過現在見這名斥候欲言又止,衛青在分析情報之前,還是決定先讓他把話說完:
“什麼稱號?”
“小人不敢說……”
“直說便是,本將軍恕你無罪!”
“有人將太子殿下稱作……戾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