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禹走上前來,躬身說道:
“陛下此前已經定下了針對衛滿朝鮮的方略,只需對朝鮮半島以南的辰國施以部分軍援,便可令衛滿朝鮮難以安睡,不戰而困人之兵,久而久之必可令衛滿朝鮮不得不臣服,此計甚妙。”
“如今若改爲遠征衛滿朝鮮,最終達到的目標並未發生質變,無異於舍易求難。”
“此乃不妥之一;”
“殿下奏疏中所言皆爲夢境,尚無確切定論,爲了尚無定論的事情大動干戈,難保最終不是虛耗國庫內帑。”
“此乃不妥之二;”
“海洋兇險莫測,廣闊無垠,我大漢雖有樓船,但除了前些日子跨越渤海到達辰國,並無其他出海經驗,太子乃一國儲君,人身安全乾系朝局穩定,實在不宜貿然隨船出海。”
“此乃不妥之三。”
說到這裡,趙禹還不忘向劉據施了一禮,一邊向他表達歉意,一邊鄭重的劉徹說道,
“因此微臣以爲,殿下在奏疏中所言之事,尚需從長計議,請陛下明鑑。”
話音落下。
“是啊是啊。”
“趙正監言之有理……”
“的確不可貿然行事……”
有人點着頭附和起來,其中就包括劉據的姨夫,也就是公孫敬聲的父親,現任九卿太僕的公孫賀。
不難看出內朝中與趙禹抱有相同想法的官員佔據着多數。
而劉據這邊則只有一個勉強支持自己的桑弘羊,還有一個此前已經明確表示自己最多“棄權”的衛青。
至於劉徹。
目前雖尚不知他究竟是什麼的態度,但卻也可以看出,他對這件事其實是有一些興趣的,否則便不會專門召見內朝近臣來開會商議。
“劉據,你可認同趙禹的看法?”
劉徹聽完亦是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然後將問題拋給了劉據。
“兒臣認同。”
劉據微微躬身。
“你認同?”
劉徹蹙起了眉頭,既然認同還上這道疏是什麼意思,逗朕開心?
其實在召開這場內朝會議之前,他已經就這道奏疏中的內容詢問過了桑弘羊。
桑弘羊雖未提及自己已經在博望苑討論過這件事的事情,但也充分向劉徹闡述了大漢獲得一座銀山具有怎樣的意義。
至於其他相關徐福、長生不老藥和平原廣澤的事情,則沒有正面迴應。
畢竟這不是他的關切,卻又知道這是劉徹的關切,因此對於這種事情,模棱兩可纔是最正確的態度,最好不要置喙。
因此不論是爲了那座銀山,還是爲了長生不老藥和平原廣澤。
劉徹都有心想去試一試,賭對了一本萬利,賭錯了也順勢將朝鮮半島納入了大漢版圖,只是耗費比原本的計劃多了一些,但是目標實現的也快了啊。
當然。
正如趙禹所說,就算要賭他也壓根就沒打算讓劉據出海。
不久之前河間國剛發生了刺殺太子的事情,雖不至於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但他也不想讓寄予了厚望的劉據前去冒險,萬一像徐福一樣一去不回了呢?
沿岸地區的確有傳言說徐福可能到達了某處仙境,已經成了不老不死的神仙,但也有傳言說徐福早已葬身魚腹。
誰也說不清楚哪個傳言是真,哪個傳言是假……
而今日之所以將劉據召來參加內朝會議,而不是私下將他召進宮來詢問。
則是劉徹留的一個心眼兒。
他若當面對劉據提出質疑,這個逆子多半又要出言不遜,說不定還問不出什麼正經東西來,但若是這些內朝近臣提出質疑,這個逆子就算出言不遜也不是針對他,而且爲了平息衆人的質疑還得當衆把話給說清楚。
正如他始終貫徹的御人之道。
讓下面的人爭來吵去纔是王道,他只要不下場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對於劉據這個逆子更是如此,免得氣着自己。
可現在呢?
這個逆子居然不和趙禹爭,給朕來了一句“兒臣認同”,這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吧?
“正是,兒臣以爲趙正監能夠說出這些話來,足可看出趙正監對父皇忠誠不渝,對國家大公無私,字字句句皆在爲大漢社稷着想。”
劉據也對趙禹施了一禮,笑着道,
“若兒臣處在趙正監的位子與立場,也會說出幾乎相同的話來,因此不能不認同。”
“?”
劉徹與一衆近臣聞言紛紛面露疑色。
無論是內朝還是外朝,政見不同都是常有的事。
因此羣臣之間互相駁斥爭論亦是常有的事,就算髮言之前出於禮節恭維一句,那也是一句簡單的客氣話,或者幹錯就是反諷,像劉據這種一上來就大誇特誇,幾乎舉雙手投降的事卻不多見。
這可是劉據啊,逆子啊,戾太子啊,難道他轉性了不成?
然而他們哪裡知道,劉據誇讚趙禹完全是認真的。
這年頭不要說公然站出來反對劉徹求仙問鬼,哪怕只是像趙禹這樣言辭委婉的勸上兩句,那就已經非常難能可貴,算得上是忠臣中的忠臣了。
內朝中其他人的表現也不錯,他們大多數人都附和了趙禹的說辭,也從側面證明劉徹選用官員的眼光的確還是可以的。
“不過……”
緊接着劉據只用了這兩個字,就讓劉徹和一衆近臣收回了思緒與幻想,接着說道,
“我的夢境並非沒有定論,爲了助我尋得那處平原廣澤,徐勃近些時日在夢境中傳授了我一件奇物,此物便是最好的證明。”
說着話的同時。
劉據已經將手伸入懷中,隨即從裡面掏出來一個掌心大小的黃銅打製而成的圓盒。
“這是……”
衆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在了那個黃銅圓盒上面。
“此物喚作指北針。”
劉據將黃銅圓盒放在案几上,擰開了圓盒上面的蓋子。
隨後又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自己的朝服上擦了兩把……
媽的尷尬,銅盒密封做得不夠好,稍微有點漏水,使得他朝服裡面的內襯衣裳也溼了一小片,好在漏的不算嚴重,盒子裡面還剩了一半的水。
“指……北針?”
劉徹與一衆官員並未在意這個細節,已經好奇的湊了上來。
只見還剩了一半水的黃銅圓盒裡面,漂浮着一根黑色的小針。
小針大概也就一寸來長,粗細與繡花針相差無幾,中間位置則穿了三小段去了皮的稷梗,使得小針可以漂浮在水面之上。
除此之外。
黃銅圓盒的周圍邊緣上,還刻下了一些形似日冕一樣的刻度,並且在八個方向上分寫下了“東、南、西、北、東南、東北、西南、西北”的字樣,看起來竟顯得有些精密。
“父皇、諸位,請看,這就是我在夢中學來的指北針。”
劉據此刻也擦好了手,悉心向劉徹和一衆官員展示這個指北針,
“請父皇與諸位先記住這根小針此刻所指的方向,接下來我將分別去撥弄這根小針的方向和轉動這個銅盒。”
說着話的同時,劉據伸手輕輕撥弄了一下水中的小針。
小針隨即晃晃悠悠的轉動了起來,片刻之後重新停下,果然又變回了之前所指的南北方向。
接着劉據又只轉動下面盛水的小銅盒,隨着銅盒轉動方向。
水中小針雖然微微搖曳,但卻並未隨着銅盒的轉動而轉向,始終保持着南北方向不變,就好像被一股神秘力量牽引着一般。
“看到了吧,這就是指北針的厲害之處,它始終只會指向南北方向,任何時候都不會出錯。”
見衆人目光中已經露出了驚奇之色,劉據知道效果已經達到,接着又道,
“因此只要攜帶上它,無論是身處一望無際的大海,還是身處茫茫無邊的草原戈壁,就算不依靠太陽和星辰,亦時刻都可以輕易辨明方向,想迷路都難。”
秦漢時期有司南,到了唐朝纔出現了指南魚,而後逐步發展成爲更加進準的指南針。
不過司南雖被記載有指南的特性,但其實一點都不好用,也完全不實用,也是因此,大漢與匈奴的戰爭中才出現了那麼多迷路將軍。
這點衛青應該深有體會,在坐參與過漢匈戰爭的人也深有體會。
至於指北針的偏角問題,劉據暫時還不打算與他們細說,免得一時之間消化不了,引發不必要的爭論。
話音未落。
“可否……讓我仔細瞧瞧?”
衛青已經湊得更近,近乎將臉貼在銅盒上面,瞪着眼睛頭也不回爲問道,
“我現在隨便轉動這根針都可以,將它取出來再放回去,它也會始終指向南北麼?”
漢朝宮殿和城池的喜歡是坐西朝東,以西爲貴,隨時可以作爲方向的參照物。
“舅父,我說過了,是任何時候。”
劉據點了點頭。
一些極爲特殊的磁場和環境沒必要說,畢竟也不多見,更不需要擡槓。
說話之間,衛青早已將那根小針取了出來,故意在手裡翻騰了半天才又放回銅盒水中,片刻之後靜止下來,果然還是指向南北。
“……”
衛青的呼吸隨之變得急促起來,激動的大聲說道,
“陛下,若早有此等奇物,李廣當初就不必自盡謝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