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吧,是朕託你保管的。”
見衛青與衛子夫都跪了下來,劉徹又轉過身來將那道遺詔捲起,遞到了衛青面前。
“懇請陛下銷燬此詔!”
衛青卻頭都不擡,更沒有伸手去接,只是伏着身子悶聲道,
“陛下父愛如山,如今要管教太子,使太子長保,此乃天授的君綱父綱,豈容他人置喙,又何須下此詔書?”
“太子若是受到教化,明白了陛下的一番苦心,自此洗心革面。”
“陛下何等英明,豈會看不出來,自會將大漢國祚託付於他。”
“太子若是愚鈍無知,辜負了陛下的一片期望,始終冥頑不靈。”
“那麼陛下將大漢國祚託付於他,便只會禍國殃民,使我大漢襲亡秦之跡,非但陛下不能心安,微臣也將成爲助紂爲虐的千古罪人。”
“因此微臣懇請陛下即刻銷燬此詔,萬不可因舔犢情深一意孤行!”
“陛下此刻下此詔書,對太子之父愛雖令微臣涕零如雨,但卻也是置大漢國祚於不顧,置大漢萬民於不顧,非明君所爲。”
“大漢國祚與萬千黎民,只能託付於真正德才兼備的皇子,請陛下三思!”
話至此處。
衛子夫也始終伏着身子,內心略作掙扎之後附和着道:
“陛下雖不許妾身置喙政事,但事已至此,妾身也不得不置喙幾句。”
“妾身也斗膽懇請陛下三思,即刻銷燬此招,如今陛下龍體硬朗健康,此時立下遺詔恐怕不吉!”
“況且正如衛青所言,若據兒始終難成氣候,似今日這般胡作非爲,便是有這詔書恐怕也難以服衆,只會令大漢國祚陷入動盪,屆時這詔書對於他來說是福是禍還猶未可知。”
“陛下廢他……是爲了管教於他,使他長保,這何嘗不是妾身心中所願?”
“常言道‘慈母多敗兒’,都怪妾身平日裡縱容嬌慣,才令他如此驕橫跋扈,妾身今後也當對他嚴加管束,妾身相信當他洗心革面之際,陛下自會將其重新立爲太子。”
“因此這封詔書有與沒有,又有何異?”
“既是如此……”
劉徹聞言做爲難狀,稍作沉吟之後才道,
“朕便將這遺詔懸於此處月樑之上,這道遺詔始終作數,你們明白朕的苦心便好。”
“陛下……”
眼見衛青和衛子夫還想說些什麼,劉徹擡手打斷了二人,語重心長的道:
“行了,朕意已決,此事不再議論……朕有過一個霍去病,朕很喜歡他,卻已經不想再有第二個了。”
“諾。”
衛青與衛子夫聞言心頭又是一顫。
他們心裡清楚,劉徹指的不僅僅是霍去病暗箭射殺李敢的事,儘管那件事的影響直到現在都並未消除,依舊有不少人置喙劉徹包庇霍去病,也依舊有不少人對衛霍兩氏心存不滿。
可惜如今司馬遷還沒有寫出《史記》。
否則他們就會知道,司馬遷便始終持有類似的立場。
他們心裡還清楚,劉徹的話其實是一語雙關。
就連衛青心中都暗自認爲,當初霍去病英年早逝或許就是最好的結局。
因爲霍去病的人生實在是太順了,十八歲初戰封侯之後,一路就像是開掛一般,無往而不利,絕對稱得上是大漢最快最鋒利的利刃。
但同時在劉徹的縱容包庇之下,在諸多光環的簇擁之下,霍去病的心態也在發生變化。
在暗箭射殺李敢之後,他竟還敢不顧衛青反對,公然帶領羣臣聯合上疏,請奏劉徹封皇子劉閎、劉旦、劉胥三人爲諸侯王,要求諸侯王必須離京就國!
一個臣子公然左右天子的家事,這件事的性質已經變了。
這無異於逼宮,這是在瘋狂觸碰劉徹的逆鱗!
衛青甚至能夠想象,也就是霍去病在準備最後一次漢匈決戰時忽然病逝,否則等到滅了匈奴之後,劉徹只怕也不能再容霍去病。
太快太鋒利的刀,不只能夠傷人,也能傷到自己。
而現在的劉據,所行之事樁樁件件都在重蹈霍去病的覆轍……
……
自清涼殿出來。
衛青與衛子夫相顧無言。
直到分別之際,衛子夫纔看向衛青,用極低的聲音問道:
“衛青,你認爲陛下今日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假中帶真,真中有假。”
衛青嘆了一聲,道,
“我們只需考慮據兒能否繼位大統,陛下需要考慮的就多了,因此陛下行事哪怕出於真情,其中也必有心術。”
“不過這回,應是真大於假。”
“畢竟陛下就算是以退爲進,若只爲了穩住我們,根本無需做到這種形同示弱的程度,陛下並不習慣以弱示人。”
衛子夫微微頷首:
“這幾年下來,陛下也有了一些改變,這點我比你感觸更深。”
“此前若非陛下有意縱容寬恕,據兒早已不知被廢了多少回,有時我也忍不住心疼陛下,自責沒能好好教導據兒,時常做出些混賬事來氣他。”
“尤其陛下方纔將據兒與去病相提並論時,我是真真切切的聽出了恨鐵不成鋼的味道,或許陛下這麼做,真是爲了據兒着想?”
衛青又輕嘆了一聲,望着天邊棉絮狀的雲彩道:
“總之,這回據兒的太子之位必是保不住了。”
“不過我情願相信,這是陛下出於父愛,說服自己的內心,天人交戰之後給據兒爭取來的一次機會,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接下來非但是據兒,衛霍兩氏也應做好忍辱負重的準備,此事我自會提前安排。”
“也希望據兒,能夠真正因此成長起來吧。”
“其實陛下方纔所言也不無道理,一味的順境只會使人瘋狂,適當的逆境才能使人成長。”
“姊姊,這回你必須放寬了心。”
“你要相信,據兒自有過人的本事,只是平日的行事方式多有偏頗,若他自此再有所成長,其餘的皇子將更加難以與其爭鋒,日後據兒是否還有機會繼位大統,絕非一道傳位詔書能夠決定!”
“?”
衛子夫聞言身子又是一顫,目光變得更加複雜。
她能夠感覺到,她的這個弟弟似乎也正在潛移默化的發生着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