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靈異生活 海市
白霧像一堵牆一樣慢慢地移動過來,把小麥和邵靖包圍在一片水氣之中,四周沒有別的聲響,只有波浪輕拍船舷。小麥有點緊張:"這——會不會迷路?”
邵靖掏出海令看了看:"不會,這就是海路。”
小麥瞅瞅那塊海令。如果邵靖不說,他肯定會以爲是塊破銅爛鐵——說圓不圓說方不方,表面有無數被海水和海沙侵蝕出的小孔,右上角粘了一片貝殼,貝殼倒是光潤潔白,迎着陽光看時還有七色虹彩,但是整體看起來,還是像一塊沉在海底多年的破鐵。
"這東西哪兒來的啊?”
邵靖微微一笑,略有得意之色:"古玩店裡淘來的。那些人以爲這是古沉船裡的鐵疙瘩,賤價出賣,讓我看見了。”
"花了多少錢?”
"要價一百五。”
"一百五買個海令,便宜啊!”
"我還價到五十。”
小麥不吭聲了。邵靖看着他的模樣笑起來:"行了,上了海路,就不用划槳了。”
他們現在乘的是一艘手劃的小艇,就是租來的漁船上的救生艇,漁船由周琦開着,在海路外等着他們。現在,救生艇裡堆着些玻璃玩藝兒,亮晶晶的倒也挺漂亮。小麥有些擔憂地看看艙裡的貨物:"不知道有沒有人要。”
邵靖倚在船頭:"總有辦法。”
海路果然有特殊之處,不用划槳,船也被波浪推着前進,只是小麥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走對方向。不過十幾分鍾之後,邵靖坐直身體:"到了。”
小麥一回頭,愣住了。霧氣在這裡消散,前面是碧藍的海水,海水裡——停着無數的船,各種各樣,他從來沒見過——哦不,是從來沒在現實生活裡見過的船。比如說,離他們最近的那艘船,看起來像個鳥窩,完全就是由海藻粘成的一個團團,團團前面伸出兩根繩子,繩子末端浸在海水裡。小麥不由自主地俯身想看看繩子上繫着什麼,突然嘩啦一聲水響,邵靖一把將他拽了回去,於是一張生滿利齒的大嘴就在他鼻子前面咬了個空——那是一條白鯊。幸而這東西一擊不中就不再追着咬,翻身又潛到水下去了。
小麥出了一身的冷汗。邵靖也微微有點變色,趕緊打了打槳,離那個海藻窩遠一點:"我們到那邊去停船,這些船上不知有多少古怪,離遠一點,千萬不要隨便去看。”
小麥心有餘悸地點頭。這裡像是個碼頭,大大小小的船隻不知有多少。小的就像剛纔那個危險的海藻窩,好像連一個人也坐不進去;大的光船身就有兩三米高,珠光寶氣,掛着碩大的船帆,小麥經過的時候仰望了一下,乖乖,那桅杆竟然是珊瑚的,這得多大的珊瑚才能磨出那麼高的桅杆啊……
邵靖把船撿了個空處停下,隨即,一道石階從海水裡升起來,一直延伸到他們的船前。說是石階,其實是珊瑚的,上面還生着小海葵。小麥簡直連腳都不敢下了,邵靖拖着他才踩了上去。沿着石階走上去,小麥眼睛不夠用了。石階連接着一個集市,跟他常去買菜的市場一樣熱鬧,但是——從攤主到顧客,全是他無法形容的——非人類!
"那是什麼?”
邵靖看了一眼:"海妖。不是和平種族,離遠一點。”
小麥忍不住一看再看。那麼美麗的人,長長的頭髮像海藻一樣濃密溼潤,皮膚白如牛奶,嘴脣鮮紅,牙齒——媽呀!小麥倒退一步,那一排尖牙,跟剛纔的白鯊有一拼啊!
邵靖把他往身邊拉拉:"別亂看,看見了也別露出驚訝的表情,否則會被誤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這地方是海上,咱們不佔便宜。”
小麥這才感覺到腳下踩的是水,剛剛沒過腳面,穿着鞋站着很不舒服。他想看看,但膝蓋以下被一層濃霧遮住,什麼也看不見:"這是在海上?”
"當然,不然你以爲在哪兒?海市海市,自然是海上的集市。因爲有海令,這裡纔是集市,如果沒有海令,那就是一片海水。來,咱們也擺攤子,這邊有個空位。”
攤子擺開,小麥有點忐忑地看看四周。他們左邊那個攤子是用濃綠的海藻堆起來的,裡面擺着成把的寶石和金幣,在深色海藻的襯托下極其惹眼;右邊的攤子則是些草根樹皮一樣的東西,大約不是香料就是藥材,散發着濃郁的氣味,擺在黃金的箱子裡,對,就是黃金的箱子!閃着光澤、雕着花紋、明光燦燦的黃金箱子!整個海市上,放眼望去最多的恐怕就是黃金和寶石了,五色繽紛,簡直能晃花人的眼。相比之下,自己這個玻璃製品的攤子,真能吸引顧客?
邵靖隨手摸出打火機,點了一支菸:"等等看,現在——”
"兄弟,這個什麼價?”
小麥張大了嘴。怎麼,這纔剛擺上攤子呢,就有人來了?亮光光的東西就這麼吸引海族?
邵靖也愣了一下:"呃,兄弟你要買?”
"對。"來人高鼻深目,一頭濃髮黑裡帶紅,身材高大,如果不是沒有耳朵,那就跟人沒多大兩樣。可是,如果一個人不生耳朵,而在腮的位置生着幾條裂紋,還在微微翕動,那,那就有點驚悚了,"這個,什麼價?”
小麥和邵靖又愣了,因爲這個,這個海族,他問的不是攤子上那些玻璃製品,而是邵靖手裡的打火機。此時打火機上還跳動着火苗,這個海族的眼睛就緊緊盯着,看那樣子恨不得馬上伸手搶過去:"限量版ZIPPO!”
小麥險些一頭栽倒,連邵靖的千年面癱臉都有點抽搐的跡象,過了幾秒鐘才能開口:"兄弟,你看上這個了?”
"對!"那海族回答得十分乾脆,"我就差這一款。上次在北美海市看見一個,沒換到手。”
邵靖嘴角微微**一下,恢復了理智,啪一聲合上打火機,瀟灑地手裡旋了一圈:"本來我們不是來賣這東西的,不過——兄弟你既然就差這一款,收藏這東西,我懂你的心情——可以給你。”
那海族大喜過望:"我的攤子就在那邊,你要什麼隨便挑。我拿一箱黃金換行不行?”
小麥言語不能,麻木地扔下自己那破玻璃攤子,跟着人家走到攤子前面,頓時被成堆的黃金晃花了眼。敢情在海市裡,黃金纔是最不值錢的?
邵靖不動聲色地看了一遍,搖搖頭沒說話。那海族頓時一臉緊張:"都沒看上?”
邵靖把打火機在手裡又轉了一圈兒,看着那海族的眼神也跟着轉,笑了笑:"老實,這次我們來海市,主要是想弄到龍涎。”
"龍涎?"那海族精神一振,"兄弟你怎麼不早說!龍涎有!我馬上帶你去換,現在就有!”
邵靖一笑,擡手把打火機拋給了他:"歸你了。”
"痛快!"那海族接住打火機,愛不釋手地看來看去,然後寶貝一樣地揣進口袋,"走,換龍涎去。等等,這些黃金都送你了,等我給你裝起來。”
滿滿一手提箱的黃金,幸好邵靖只要了一小半,都壓得小麥差點手臂脫臼,然而這就是財啊,所以無論如何也得拎着走。海族把他們帶到十幾米外的一個攤子上,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與其說是話,不如說是幾聲低沉的嘯叫和呼嚕。然後那個攤主就拿出一個瓶子來,小可樂瓶大小,裡頭有些乳白色半透明的粘稠**,雖然塞着瓶塞,也能聞到一股香味。小麥驚訝地問:"這個就是龍涎?”
邵靖接過來看了看,點點頭:"這個就是龍涎了。”
交易達成,邵靖和小麥心滿意足,那個海族也心滿意足,真是雙贏的好事。小麥一手拿着龍涎,一手拎着裝滿黃金的箱子左看右看:"這得有十來公斤黃金啊!”
邵靖笑着從他手裡接過來:"這麼重的東西你也愛拎。”
"這是錢啊!黃金現在,一百八一克了?”
邵靖笑了笑沒說話,小麥有點掃興:"知道你有錢——"十來公斤黃金大概還沒放在眼裡。
邵靖趕緊伸手摟住他:"我也高興。不過就是太沉了。”
小麥噗哧一聲笑出來,正要把箱子接過來,邵靖臉色突然一變,甩手扔了箱子,箍着小麥往旁邊一撲:"小心!”
小麥撲倒在地上,身下很有彈性,倒沒摔疼,但那箱子開了,黃金散了一地,慢慢地在霧氣裡沉下去。小麥的臉正沉在霧氣裡,透過白霧他看見自己身體下面竟然是碧綠的海水,輕輕起伏着像果凍一樣,自己躺在上頭並不會沉,可是那些金條卻正在沉下去,看得小麥心疼不已。不過這時候他也顧不得了,耳邊是洪鐘般的吼叫聲,震得耳膜都嗡嗡地響,一擡頭,就看見邵靖已經跟一隻怪獸纏鬥在一起。霧氣之中怪獸的身軀時隱時現,倒是一個小卡車頭大小的頭顱一直追着邵靖,還有幾隻巨大無比的爪子神出鬼沒。邵靖的衣服已經被那怪獸的爪子從胸前撕開,切口處如同刀裁,幸虧沒有傷到皮肉。
小麥一個機靈跳起身來,四周的人羣已經亂了,攤子掀翻,黃金寶石滿地亂滾,到處都是怪異的叫聲,高低粗細各不相同,但都不是人的嗓子能發出來的。小麥被人流裹挾得東倒西歪,離邵靖越來越遠,忽然砰地一聲槍響,那獸頭猛地向後仰了一下,小麥看見那雙燈泡般的眼睛之間似乎迸出一星火花來,他順着槍聲看了一眼,愣了——開槍的人他認識,沈固!
小麥一愣神的工夫,沈固已經加入了戰團,而且還有一條怪魚,鼻子很長,身材碩大,小麥都沒看見是從哪裡跳出來的。開始他嚇了一跳以爲又多了一個敵人,然後才發現原來這條怪魚在和那隻怪獸撕打,而邵靖和沈固藉着這個機會閃了出來,邵靖四處一看,發現了他,立刻向他跑過來:"快走,海市要散——”
"小心!"小麥突然發現在邵靖前方,霧氣之中,無聲無息地伸出一隻爪子來,而邵靖正在前衝,這下子就等於自己撞上去。就在小麥大喊的時候,他聽見旁邊也有人喊了一聲:"將軍小心!”
將軍?小麥不知道這人喊的是誰,誰是將軍?但他看見邵靖的動作明顯地一頓,對近在咫尺的利爪竟然視如不見,而是硬生生地把身體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扭了過去,於是那隻利爪就從他胸口插了下去,鮮血飛濺,濺在向邵靖衝過來的那個人臉上,那個人小麥也認識——就是邵靖說過的沒有靈力的鐘家長孫,小麥記得是叫鐘樂岑的,而剛纔那聲將軍,也正是這個鐘樂岑喊的。
小麥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一瞬間是空白的。他眼睜睜地看着邵靖胸前被抓開三條平行的傷口,鮮血順着胸膛流下來,他想應該去給邵靖把傷包一下,可是腳卻死死釘在地上,耳朵邊上像有個小人在反覆地說話:"將軍是誰?將軍是誰?將軍就是羅靖呀!羅靖就是邵靖呀!會叫他將軍的人,就是他前世認識的人呀……”
小麥就那麼站着,直到邵靖撲過來拽了他一把,他才發現自己半個身體已經沉在了水裡。海市那果凍一樣的地面不知什麼時候消失了,周圍的霧氣已經稀薄,除了茫茫大海,就是大海茫茫。旁邊的怪獸和怪魚還在狠鬥,掀起滔天白浪,迎頭就嗆了他一口水。現在他纔看見那怪獸的全貌——蛇身,四爪,魚尾,鹿角——那是一條龍,一條只存在於傳說和神話中的東西。
一個浪頭拍過來,小麥咕咚喝了口水,沉了下去。他當然會游泳,還遊得不錯,可是在這種浪頭裡,除非你是條魚,否則就得沉底。不過也只是十幾秒鐘的工夫,他就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圓形的空間裡,水被一團光暈隔在一米之外,光是從一盞燈裡發出來的,燈拿在鐘樂岑手上。現在,光暈撐開的空間裡有四個人:沈固、鐘樂岑、邵靖,和他。邵靖的手緊緊抓着他的腰帶,眼睛卻看着鐘樂岑,小麥聽見他輕聲地、試探地叫了一聲:"墨白?"然後鐘樂岑回答了一句:"將軍別來無恙?”
墨白,將軍,將軍,墨白……這四個字在小麥腦子裡滾來滾去,轟鳴不已。原來,這個人才是沈墨白的轉世,這個人才是邵靖的真命天子,這個人,就是邵靖想找的人。小麥端詳着鐘樂岑,上次只看見一個側面,現在纔看清楚,頗爲清俊的一個年輕人,臉上還沾着幾滴邵靖的血,在白皙的臉頰上格外醒目。他眼睛盯着光暈之外的兩頭水獸,一隻手執着那盞古怪的燈,神情專注又堅毅。小麥悄悄地看着他,有幾分惘然地想:原來沈墨白是這個樣子的。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當初他的眼睛被災星拿走的時候,邵靖曾經想讓東方良給他扶一乩,結果東方良讓他自己扶乩,當時他扶出了一個"鍾"字,東方良的解法是解出了"中""西"兩個字,後來災星在中西小點裡出現,他還覺得東方良真是神算。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有那麼幾分鐘走神了,想的不是災星而是邵靖要找的人,然後他扶出一個鐘字,這個鍾字,明明指的就是鍾家的這個長孫啊!
邵靖說過的話在那一瞬間裡全部連成一串從小麥腦子裡滑過:什麼行其庭,不見其人,這說的就是邵靖雖然到了鍾家,卻沒有見到要見的人,因爲當時鐘樂岑不在家裡;什麼蘭橋自是神仙窟,何必崎嶇上玉清,這說的是邵靖要找的人早就已經見到了,根本不必再到處去找;而那個命有貴人,小麥在這一瞬間居然也無師自通了,貴字,拆開來就是"中""一""貝",貝,東方老爺子曾經說過,"拆開來不成一個見字",也就是"中一個不見之人",分明說邵靖命中註定的,就是這個他不能看見的人。
長長地吸了口氣,小麥有些惘然地想:果然露水姻緣就是露水姻緣,一見到太陽,就註定要消散了。偷來的好日子過不長久,現在,到頭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