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夜的時候,凌妍清收到了一束很大的百合,淡粉色的花瓣,漂亮的花蕊散發着濃郁的香氣,從快遞員手裡接過來的時候,她手忙腳亂地抱在懷裡,鼻間滿是醉人的芬芳,一張插在花束裡的卡片隨之飄落——
不要放棄一個你深愛的人。
很飄逸的手寫字。
又是這樣。
她有些納悶地看了幾秒就隨手扔到了垃圾桶。
每年的聖誕節前夕,凌妍清總會收到這麼一束漂亮的百合,卡片上附着的字三年來也從未變過。
不是沒有好奇過這個送花的人是誰,一開始,她以爲是哪個熟人搞的惡作劇,誰料,這個送花的人除了這張卡片,三年來從未現過身,也未有過其他的隻字片語,而問遍自己身邊的人,竟然都是一副“開玩笑,我有這麼閒嗎”的神情。
凌母正好從樓上下來,見女兒手捧着花一臉沉思,頗有興致地問,“喲,這是哪個男孩子送的花啊?”
“媽,你別取笑我了。”凌妍清笑了笑,把手裡的花隨手放到了桌上。
“我記得,你爸爸當年追我,給我買的第一束花,就是這種花呢。”凌母微微一笑,從桌上把花重新拿起,遞到了女兒手裡,“那時候,他去香港上大學,臨走之前,送了我一束花,casablanca。”
“casablanca?”凌妍清愣了一下,把花又接了過來,她只知道自己的父母在初中就認識了,其餘的從未聽他們提起過,此刻聽凌母提及,不由問道。
“是啊。”凌母的眼底劃過一絲懷念,“卡薩布蘭卡,香水百合,看得出來,送你這束花的人,用意很深。”
“爲什麼?”凌妍清不解。
“你知道它的花語嗎?”
凌妍清不禁笑了,“媽,你還懂花語啊。”
“有些事情,想知道的,很容易就知道了。”凌母微微笑着,“雖說我和你爸很早就認識了,但直到上大學,我們還是沒有在一起,所以,當他第一次送我花,我又是歡喜又是迷惑。”
“那後來呢?”凌妍清感興趣地問。
“後來啊。”凌母笑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很奇怪的花。”
“它有兩種花語。”
“不要放棄一個你深愛的人。”
“還有,負擔不起的愛。”
“不要放棄一個你深愛的人,負擔不起的愛?”凌妍清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自言自語地喃喃道,“好像很矛盾啊。”
凌母不置可否地笑着,“也就是那時候,我知道了你爸爸的心意,於是我做了一個衝動又堅持的決定,陪他一起去香港。”
“媽,沒看出來,你和爸年輕的時候很浪漫啊。”凌妍清驚歎了一聲,“不過,外公沒有生氣嗎?”
“你那老古董外公自然是生氣的,但後來,我們畢業後很快結了婚,有了你,他也就接受了。”凌母慈愛地摸了摸女兒的頭,“你看,有些事情,時間久了,總有不同的選擇和答案。”
凌妍清有剎那的恍惚,又很快用笑容掩飾道,“說到底,還是你們相愛嘛。”
凌母哪能沒發覺女兒笑容裡的勉強,心知肚明地暗歎了口氣,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勸道,“早點睡吧,你不是說明天還要回學校看老師嗎?”
“知道了,媽。”凌妍清笑着應了一聲,抱着花輕快地上樓回了房。
直到房門反鎖,她把漂亮的花束插到窗臺的花瓶裡,滿是的花香撲鼻,笑容才垮了下來。
負擔不起的……愛嗎?
像是戳中了心底某處隱匿的疼痛,她筆直地坐在牀邊,凝視着絢爛綻放的百合,久久沒法回神。
初中學校的那幾條街道,凌妍清應當是很熟悉的。
那四年,父母出於方便和體諒的考量,就在附近買了一套房。
但後來她出了國,那套房就租了出去。
算起來,她已經快有十年沒有回過這裡了。
十年。
可以改變的東西太多了。
馬路還是一樣的馬路,就連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也仿如昨日。
只是路口的那家便利店似乎被翻新了很多次。
馬路上的店面也全是渾然陌生的樣子。
凌妍清慢慢地在既陌生又熟悉的路上走着,想努力回憶起關於這裡的美麗的記憶,可隨處可見的,這些以前從未有過的商店和咖啡館,明明知道從前是不存在的,卻依然坦然地坐落着。
忽然就明白了物是人非的意思。
還記得,五年前的她,對未來充滿着無盡的幻想和憧憬,幻想以後的生活,幻想要在哪裡買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然後,幻想自己的婚禮要如何的夢幻隆重。
也幻想過,要和那時候的那個人,一起回他們最初相遇的地方看看。
可是呢。
最終,她好像一個也沒做到。
一塊嶄新的藍色指路牌筆直地豎在梧桐樹的旁邊,路牌上醒目的四個白色大字,正是她以前初中的校名。
這個距離,已經可以遙遙望見校園的大門了。
依然是黑色漆的大鐵門。
可裡面的幾棟樓似乎重新上過色,陌生得讓她只敢遠遠地望着。
十年了,以前的老師還在嗎?
凌妍清不確定。
她從包裡拿出手機,點開短信,一條陌生信息赫然映入眼簾——
凌妍清,25號在初中校門口等我,有事相告。
這是她幾天前收到的短信,下面還有她問對方是誰的信息,對方卻沒有再回復。
但,知道自己的真名,想必是認識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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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這條陌生號碼的信息,她又不由困擾地皺了皺眉。
她的手機號碼早就換了,知道的也就那麼幾個,如果不是最近閒來無事,她今天本來是沒打算來的。
畢竟。
這是一塊,所有埋藏的,傷心事的起源地啊。
凌妍清把手機放回包裡,站在那裡遠遠地眺望黑漆漆的緊閉校門。
究竟是誰呢?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就在凌妍清以爲這是個惡作劇,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像是感受到了什麼地朝遠處一瞥,頓時,她完全愣住了。
遙遙走來的人有着頎長挺拔的身姿,一身穿着氣質出衆,就算只是遠遠的看不清五官,還是能感受到一種無形的清冷。
他怎麼會在這裡?
該不會是他……
這個念頭出現的下一秒,她望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旁邊,還有兩男一女。
只是湊巧吧。
也就是在這一瞬,她望見葉翌似乎是無意地往這邊掃了一眼。
幾乎是立刻,凌妍清就飛快地移開了目光,轉身就走。
“凌妍清!”
與此同時,謝右的聲音遙遙從馬路的那邊傳來。
被發現了?
凌妍清抿了抿嘴,裝作沒有聽見的樣子加快腳步,怎料,沒一會兒,身後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追趕,以及謝右無奈的喊聲,“喂!凌妍清!”
這下,她不得不停下腳步,調整好面部表情,裝作驚訝地轉身,“你怎麼在這裡?”
“這話應該我問你吧?”謝右拿出手機,問她,“是你找我們來的嗎?”
“啊?”凌妍清一怔,隨即反應了過來,“沒有啊。”
謝右翻找出了一條短信給她看,“那你認識這個號碼嗎?”
和自己手機上一模一樣的陌生號碼。
凌妍清微微眯了眯眼,聽着謝右的疑問,眼看後面的幾個人也快趕到了,匆匆留下一句“不知道,我也是收到了這條短信纔來的”就準備離開。
謝右見她作勢要走,剛要說些什麼,一道清冽的聲音已然響了起來,“這麼久沒見,這就走了?”
她轉身的動作有片刻的僵硬,但很快,她就微笑着轉了過來,直視着來人彷彿能透視人心的琥珀色眼眸,說道,“我家裡還有事處理,就不留下來敘舊了。”
“我有說要敘舊嗎?”葉翌的口吻還是清清冷冷,可凌妍清聽着這毫不客氣的話語,忽然笑了,也不管是不是有別人在場,一字一句地說,“是啊,我忘了我們不熟,沒什麼舊可敘的。”
謝右看了眼好友,又看了眼面上和和氣氣的凌妍清,突然覺得頭疼。
伊夕立刻笑眯眯地暖場,“妍清,好久不見,好巧啊。”
凌妍清扯了扯嘴角,還沒回應,對方忽然拉起謝右走了,“我想喝奶茶,你陪我去買吧。”
“好,好。”謝右求之不得地應了兩聲。
“我,我去看看他們。”一直站在後面沉默的尹竣玉也遲疑了一下,轉身跟上了伊夕和謝右的腳步。
突然間就只剩下葉翌和她了。
可是,三年,他們之間,好像已經無話可說,只剩下沉默了。
凌妍清也有設想過很多次,可能還會遇見葉翌的場景,可能會是平淡地點頭致意,會是釋然地說幾句體面的寒暄,但她沒想過,決絕地刪好友、刪聯繫方式,她以爲自己過得很好的這三年,在重新看見他的這一刻,忽然就慌亂又難過。
尤其是,只有他們倆的時候。
凌妍清不由地低下頭,也就是這時,她注意到葉翌垂着的左手無名指上,帶着一個銀色的戒指。
戒指的樣式很簡單,可泛起的冷光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然後,慌亂又難過的情緒一下子就冷卻了下來。
重新擡頭的時候,她的表情平靜又禮貌,“我想,他們大概以爲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所以才藉口去買奶茶,你還是去解釋一下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葉翌卻拉住了她,“你想讓我解釋什麼?”
他用的力道很大,好像要捏碎她的手腕。
凌妍清低頭看着自己被抓住的手腕,微微皺了皺眉,“放開。”
“放開?”
清冷的聲線,帶着一絲聽不分明的怒火,讓她不由得擡起頭,正對上一雙深不見底的漂亮眸子。
他就那樣執拗地看着自己。
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彷彿置身於導火線的中心。
突然就覺得鼻子微微發酸,“你結婚了?”
見狀,葉翌蹙了蹙眉,又像是想到了什麼,目光隨之落到了自己的手上,心下了然,垂眸回答道,“大概,快了吧。”
“也是,都快二十五的人了……”凌妍清感覺喉嚨有點緊,可見他只是抓着自己不說話,又清了清嗓子問,“你們談了多久啊?”
“很久了吧。”這回,葉翌沒有停頓,低低地說,“她一直想要一個盛大難忘的婚禮。”
“挺好的,女孩子麼,總想要……”凌妍清越說越小聲,突然有些說不下去了。
忍住。
凌妍清。
忍住。
你不能哭。
你不能丟自己的臉。
可淚水不受控制地蓄滿眼眶,她只能低下頭,一顆顆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砸落在地上。
也就是這個時候,葉翌鬆開了禁錮她手腕的力道,突然上前一步,在凌妍清反應過來之前把她拽到了自己懷裡。
葉翌用的力氣有點大,凌妍清一頭栽到他的懷裡,連額頭都有些隱隱發疼,於是下意識地想要推開他,可他卻死死地按着她,而後把頭垂下來,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
“你爲什麼不問,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問這個還有意義嗎?”帶着哭腔的聲音響了起來,反覆說道,“葉翌,我知道的,我們不合適,真的不合適。”
“你想要的是空間和自由,我卻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黏在你身邊,你需要一個懂你體貼你的人,而不是像我這樣表面故作大方,其實斤斤計較、疑神疑鬼的人。”
“所以你看,我到現在還沒人要,你卻要結婚了。”
“我曾經對你說過那麼多話,你只記住了這一句。”彷彿永遠清冷平緩的聲音隨着再度扣緊的懷抱力道,染上了些許的無奈和心疼,“刪了我的qq,刪了我的微信,還換了電話卡,如果可以,你是不是還要搬家永遠不見我了?”
三年來的隱忍心酸壓制不住地涌來,從前所有幸福的恍惚的小瞬間一一閃過腦海,凌妍清流下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凌妍清,你告訴我,服個軟怎麼就那麼難。我從未要你改變,只是想讓你多給予一點信任,可你呢?就因爲我說了那麼一句重話,你就走了?”葉翌感受着懷裡的無聲顫抖,一字一句,咬牙切齒,“我給你送了三年的花,你卻沒有回來找過我,要是這次不把你騙出來,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和我老死不相往來了?”
遇到凌妍清以前,葉翌也曾設想過自己的人生,可能就那麼按步就班地過着,最後找一個適合家族的溫柔女孩子,跟她結婚,撫養孩子,平淡地過完一生。
這是一條風平浪靜,也是唾手可得的光明大道。
可生命裡,總有那麼幾個變數。
當那個偏過頭,扎着馬尾辮的女生朝他展顏笑着,就好像生命裡忽然就晃動起了大片大片的細碎陽光。
是從未有過的,很純粹的,很溫暖的歡喜。
原以爲朦朧的悸動會隨着時間慢慢淡去,他還是會依照着設定,平平淡淡地過自己的生活。
可有過她的青春,如水清澈,纏綿如山。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明白了,無論骨子裡有多冷淡,對凌妍清,他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倔脾氣,從想到接近她,到想要她。
他也從不認爲選擇有對錯,因爲就算不對,他也總會把它變成正確的。
時間這麼長,她總會是自己的。
他只是想,她總是得寸進尺地挑戰自己的底線,而自己似乎除了縱容,再沒有別的辦法,以至於在謝右說起“據說,要是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太沒脾氣、太過縱容,時間久了,那個女人就會覺得沒意思,然後就會離開你”這番仔細思考之後深感有理的話後……
誤信讒言。
可他是多麼驕傲的一個人啊。
就算錯了,也絕不會低頭。
然而沒想到,她會這麼決絕。
不是沒有過怒火。
甚至想過,她不主動來找自己,自己就絕對不會主動找她。
劇本,道具,場景他都佈置好了,可這幼稚的,像是一場賭氣的遊戲,只有他一人蔘演。
如果不是他尚能得到她每天的行程消息,如果不是等了三年還是等不到她的服軟,他又何必導演這一切,只爲見她一面。
她看到他,只知道跑嗎?
她就一點不想他嗎?
他很是氣憤。
可當懷裡的感覺真實可靠,她淚如雨下,他就怎麼也發不出脾氣了。
罷了。
最終還是他技不如人,忍不了這相思之苦。
凌妍清聽到“騙出來”三個字,抽泣有片刻的停緩,又很快抽抽搭搭地說,“信、信息是你發的……你就爲了讓我知道你要、要結婚了?”
“你爲什麼總是聽不到重點?”葉翌嘆了一口氣,扶着她的肩膀,指腹輕輕試過她淚流滿面的臉蛋,“我想結婚的那個人,我和她初中就認識了,但她是個很沒有安全感的人,所以,我一直想努力給她這一切,可思來想去,好像除了現在這樣,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葉翌突然鬆開了她退後半步,一直低着頭的凌妍清淚眼朦朧地看他。
他背對着陽光而立,有點逆光,可她分明看到他從靠近胸口的西裝夾層裡,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盒。
然後,他向她伸出手,他的掌心躺着一枚和他無名指上一模一樣的銀色戒指。
“求婚什麼的,我是想在氣氛好一點的地方再正式做的,但,這是我這三年來爲了杜絕誤會,時刻戴着的戒指。”他頓了頓,如流水般悅耳的嗓音字字清晰入耳,“凌妍清,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我深愛的人是你。
我還不想放棄你。
這漫長的一瞬間,往事如走馬燈一晃而過,熟悉的人就半跪在自己的面前,掌心裡的戒指閃爍着溫暖的光輝。
凌妍清的眼淚又涌了出來,伸手,握住了那片浮浮沉沉,卻一直都在的光芒。
卡薩布蘭卡。
你準備走了。
但是。
永遠不要放棄一個你深愛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