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1999年,是我們家所有人都發展的最快的兩年,這兩年時間不僅幾乎每個家庭成員都擁有了屬於自己的實業,而且他們所選擇的行業要麼是經過了無數時間驗證的極其穩定的行業,要麼是恰好趕上了時代風口的行業。
可這樣的情況是在我父親家這一邊,而我母親家這一邊,則幾乎完全相反。
在當時,母親的姥爺是我市一家在全世界都很有名的輕工業工廠的主要領導,我不知道大家還記不記得當年的大型國營工廠的盛況,工廠中幾萬甚至十幾萬的工人熙熙攘攘,而他們的背後,又是幾萬的家庭,這樣的國營工廠除了有生產車間、廠房這樣的標準化地區,更是有額外的、廠子弟小學,廠子弟中學、廠子弟技校、廠養老院、廠社區等等一系列的地點和建築羣。
在當時,這樣的國營工廠是真的可以貫穿一個人一生的,母親家那邊大多數親戚也都是從工廠大院出生,一路在工廠子弟學校畢業後分配到廠子裡工作的,母親的幾個姨娘,都是爲國營工廠流血流汗一輩子的老工人,他們對工廠的情感是我們這一代人無法理解的。
話說回來,雖然當時母親的姥爺已經是最主要的幾個領導,但是那邊的小輩進廠的時候還真從沒有託關係的,太姥爺將“清正廉明”幾個字掛在辦公室裡,他是老革命了、甚至年輕的時候還曾經參加過武裝,深知國家的不容易,對於自家兒女,從來都是嚴格要求,從未對他們實施任何特權。
包括母親的爺爺,雖然也是市裡主要領導班子的人物,但是也是從不幫家裡的人開後門,更有甚者爲了避嫌,就算是自己的兒女表現優異,也要刻意舉薦別人。
這樣的清正廉明導致了我母親家這一邊,雖然是全是高幹子弟的家屬晚輩,但是卻並沒有享受到老輩人的特權和福利,當年那些老革命們對於這件事情的堅守幾乎到了頑固的程度。
我記得母親的親妹妹,曾經跟我說,她在廠房裡幹了三年的普通工人,直到有一天姥爺打了一個電話給他們辦公室主任,讓母親的妹妹晚上別回家,去他家吃飯,那時那位辦公室主任和其他同事才知道這位默默無聞的小姑娘的姥爺,居然是那麼大的官。那位姨娘在跟我敘述這件事的時候眉飛色舞,即便過了那麼多年,想起當初那位平日裡趾高氣昂的辦公室主任驚詫的嘴臉,她依舊覺得十分好笑。
這樣的清廉和避嫌,無可避免的導致了一個情況——整個家庭一開始被捧得太高,而越是到晚輩,則混的越差,沒有哪個晚輩妄圖去沾父輩的光,甚至他們想要升級都要比別人困難。
如今在我看來,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自私呢?爲了自己的名聲,爲了那所謂的舉賢避親,耽誤了自己兒女的大好前程,明明自己已經很努力了,明明自己已經夠格了,可是就因爲自己的上面是自己的親人,所以一直庸庸碌碌。
其實他們根本不需要收受賄賂,更不需要刻意舉薦,以他們當年的地位和威望,哪怕只是側面的告訴手底下的人,XXX是我的孫女,甚至連“多照顧一下”,這樣的囑咐都不需要有,一切的不公平和不合理,都會煙消雲散的。
第一個受不了這樣的壓迫感的,是我母親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
老舅當年也是憑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廠技校,可千萬別覺得是因爲學習不好所以進了廠技校,當年那所技校的成績可絕不比大學低!
老舅這個人能力很強,嘴皮子溜不說,思維也很活泛,所以從十八歲入廠開始就一直是廠裡的風雲人物,他身材高挑,五官俊朗,很多廠裡的姑娘都投懷送抱,而當年老舅也是選了廠裡最年輕的廠花談起了戀愛。
後來廠花跟着老舅見了家人,當小姑娘看到自己的男朋友回家親切的喊着那位老人爲“姥爺”的時候,她完全懵了,因爲那位老人是他們主任掛在辦公室裡,是僅次於廠長位置的照片上的人!
這個消息在廠裡更是猶如廣島yuan子彈爆炸一般,迅速傳開。
接下來的兩年,老舅享受到了自己作爲官二代的虛榮和矚目,但是同時也受到了姥爺在自己事業路上的無情打壓,幾乎每一次的晉升名額都會很巧妙的繞過自己,而就在老舅20歲的那年,他知道了自己之所以不能晉升,是因爲自己是XXX的孫子的時候,他一下紅了眼眶,他不敢去找姥爺吵架,便在家裡跟父母大吵了一架之後出去喝了人生中第一頓也是最大的一頓酒。
第二天,老舅辭職了。帶着全家人的不解和不滿,就像是當初的母親一樣,毅然決然的離開了國企。
辭職之後老舅不知道從哪學了修手機的手藝,一開始是大哥大,後來的摩托羅拉、諾基亞等當年絕對大牌的手機,老舅都是得心應手。
在1999年的時候,手機進入了大多數人的視野,但當時的手機並不普遍,張家全回憶當年在我市,第一批用上手機的和第一批用上大哥大的似乎是同一批人,那是普通市民中最先富起來的那一批人,他們有的是在那個年代早早的抓住了各個行業的空擋,有的則是在江湖中依靠着自己的狠勁脫穎而出。
老舅回憶說,當年那些大哥,哪怕只是電池沒充電,自己充上電,要個三頭五百的,大哥直接就會扔給他,哪像是現在,換個屏幕三百塊,還要跟顧客解釋上兩個小時。
1999年,老舅原來所在的廠開始大規模裁員,國有企業改革對於東北來說絕對算得上是腥風血雨,老舅冷眼看着這一切,看着當初自己揮灑熱血和汗水的地方,只是冷笑。
那時候,母親家這邊幾乎所有的親戚都被裁掉,只有提前兩年辭職的老舅,算是徹底躲過了這次風波,緊接着就跟當年的廠花結了婚。
曾經被大家說傻,說丟了工作變成二流子的老舅,不僅在外面學了手藝賺了錢,娶了老婆,還變成了家中唯一沒有失業的,可是即便如此,還是未能改變我姥姥那一代人對於國營工廠的依賴和看法。
當老舅回到工廠大院,看着曾經幾萬人熙熙攘攘的廣場上已經雜草叢生,不時淅淅瀝瀝的走出幾個人影,門口的門衛老頭早已是風燭殘年,坐在那把搖椅上,聽着廣播劇裡的《白眉大俠》,一邊欣賞着落日餘暉,一邊追憶着當年國營工廠的輝煌。
“鐵飯碗”、“金飯碗”這樣的詞已經刻進了那一批東北人的骨頭裡,他們並不知道中國南方和特區的發展有多迅猛,他們只想要心中的那個雷打不動的“飯碗”。
而1999年的時候,老舅修手機也不再滿足於之前的那個小亭子,他到深圳學習了兩個月,回來的時候,說道:“我們啊,太落後了,要是我有錢,就開個通訊市場,以後手機絕對不會只是有錢人的標配,它甚至有可能取代固話!”
到了今天,我不得不佩服老舅在那個年代的眼光,因爲他不僅僅猜對了這個行業的走向,而且賭對了自己事業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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