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君令

燕國軍隊果然沒有攻城,而只是在城外十里處紮營。

宮中聞訊之後,樑帝方景然即刻下令,着輔國大將軍蕭方率軍迎擊。

如他所想,北燕軍隊不足十萬,城中禁軍及兵馬司各方守軍便有二十多萬,再加上京師附近其餘駐軍必也會聞訊馳援,只需一戰,便可將這囂張的北燕軍隊擊潰。

可蕭方並未領命。

午時,宮中連傳蕭方入宮。

金鑾殿上,方景然臉色有些難看,還有些不易察覺的疲憊。

他看着殿中披甲那人,道:“北燕長途勞頓,昨夜又經一役,現在紮營,正適合奇襲。朕讓你出城迎戰,你爲何不去?”

蕭方道:“我軍雖衆,戰心卻不足,反觀對方,正值一場勝利之後,軍心大漲,此時襲營,是否有詐且兩說,便是正面交戰,我軍也不可能獲勝。”

“荒唐!”方景然勃然大怒,猛地拍桌。

蕭方躬了躬身。

“你是想說我大梁數十萬大軍,也難解今日之圍?”方景然語氣陰沉。

蕭方嘴脣動了動,只是嘆了口氣。

方景然朝後靠了靠身子,雙手按在龍椅上,“趙良玉等人有何良策?”

蕭方知道他想問的是蘇定遠,只不過故意以趙良玉遮掩罷了。

當即,他搖頭,道了聲,“諸將唯有死戰,固守。”

方景然笑了,“死戰?是用人命填了,北燕就會退軍?什麼狗屁固守,聽你的語氣,這城是守不住了!”

蕭方擡頭,這位老將的臉上風霜之色難掩,此時有些低沉,“陛下,玉龍關的平北軍便是大梁砥柱,此時將士們已見北燕兵臨城下,可想而知玉龍關已經陷落,平北軍也已盡忠,軍心如此,難以爲戰。”

方景然手掌死死抓住扶手,一字一頓道:“朕的大梁,就只有平北軍能戰?”

蕭方苦笑一聲,這個時候,他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自蘇定遠回京,軍中老將或解甲歸田,或鬱鬱而終,兵部適時往軍中指派人手,多爲勳貴之後,加以早先不成器的世家膏粱皆往軍中送人,致使軍中派系頗多。兵部因勢而成六部之首,合兵馬司任人唯親,若說鑽營無人可出其右,言戰卻皆爲蛇鼠之輩。”

蕭方道:“紙上談兵者有一個就夠了,可若是多了,這兵就不是兵,而是匪了。”

“放肆!”方景然猛地起身,臉色無比陰沉,死死盯着殿下之人。

這番話,就差明說自己是那紙上談兵的人,是導致大梁軍隊至此的昏君了。

因爲兵部尚書宇文嵩是自己任命的,兵部的權勢,也是自己即位後,爲了牽掣蘇定遠這等有威望的軍中老將給的。就連兵馬司的人員調動,都是自己放了權給宇文嵩。

可他是爲了平衡朝中文武,若是武將地位因戰拔高,那將文官置於何地?

方景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

“你的意思,是如今軍中糜爛,無以爲戰?”他淡淡道。

蕭方行了一禮,沒說話。

“朕不信。”方景然吐出口氣,道:“能戰與否,總是要戰一場才知道。”

蕭方眼一睜,擡頭,“陛下,這萬萬不可。”

“廢物!”方景然斜睨他一眼,“朕看你們這些人,是年紀越大,膽子越小。”

蕭方咬牙。

“朕聽說,北燕欲封蘇定遠爲北樑王?”方景然忽的問道。

蕭方點頭,道:“此爲燕國計謀,定遠自是對大梁忠心的。”

“陳觀禮也曾忠心。”方景然頓了頓,然後道:“從軍者,以馬革裹屍爲榮,此正是馬上取功名的最好時候,朕不信我大梁將士像你說得這般不堪。”

他揮了揮手,道:“你退下吧。”

“陛下……”蕭方還欲勸說,可方景然已然不聽了。

從宮裡出來後,蕭方沒有停留,直接騎馬回城門樓,跟蘇定遠等人商議此事。

方景然此舉,明顯是打算要派人出戰,且必定不是他們這些老人。

城牆上,衆人聞訊之後,好似除了苦笑無奈外,很難再有別的什麼情緒。

蘇定遠手敲桌案,聽蕭方將殿上君臣一番話盡皆說完以後,端茶喝了一口,然後,看了身旁的蘇福一眼。

蘇福看懂了他眼中的意思,可他如何能照辦?

府中的少爺是少爺,可眼前的,同樣也是自己的少爺啊。

蘇定遠這杯茶喝了很久,一直喝乾。

茶杯放在了桌案上,其中沒有一點茶沫。

蘇福嘴脣動了動,終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閉了閉眼,然後起身,便朝外走。

堂中或皺眉或在看着沙盤的幾人有人注意到了,有人沒注意到,不過都未在意。

不多時,門外有軍卒領着宮裡小黃門進來了。

蕭方等人皺眉,而諸如魏暘胥等兵馬司的將領則是心裡一咯噔,不由相視。

“魏將軍,陛下的旨意。”小黃門看向魏暘胥,說了句。

魏暘胥眼皮跳了跳,喉間一咽,強笑着接過了聖旨,“知道了,麻煩公公。”

那小黃門看着場間這麼多軍中大將,壓力也是巨大,及得聖旨給了,便連忙走了。

魏暘胥深吸口氣,將聖旨隨手丟在了桌案上。

場間其餘人都未開口,氣氛很是凝重沉悶。

“魏某怕是要背一個罵名了。”魏暘胥在倒茶,只不過手很是不穩。

牛敬忠看着了,走過去,從他手裡將茶壺接過,給他倒滿。

“我陪你一同去。”他說道。

魏暘胥一愣。

“生死早晚事,守城有諸位便夠了。”牛敬忠笑了笑,道:“我鑽營了大半輩子,都在往上爬,該做一次爲將者該做的事了。”

魏暘胥眼眶有些模糊,他拍了拍牛敬忠的肩膀,沒說出話來。

其餘諸人看着兩人,只是心中輕嘆。

聖旨上,要兵馬司統軍上將魏暘胥,率軍出城迎敵。

……

陰沉的天終於在黃昏的時候下起了雨,雨不大,雨絲卻連綿。

魏暘胥仔細整理着嶄新的甲衣,最後將兜鍪戴上,在城牆上遙遙看了眼那遠處已有炊煙升起的北燕大營。

“諸位,魏某先去了。”他說。

諸將抱拳。

照料家人等話在這個時候自不必說了,大廈將傾,多言無益。

城內,是自內、外城駐軍大營而出的將士,雨幕中,神情各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