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拂面,微涼,讓人心神不免平靜下來。
“你...”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然後,彼此相視,一下怔了怔,而後又錯開目光,帶着微微笑意。
“你先說吧。”蘇澈說道。
“你先。”玉沁道。
蘇澈看着院落內,道:“我還沒有想好。”
“我也沒有。”玉沁回道。
蘇澈疑惑,“你之前不是說,要講故事麼?”
“你這不是知道該問什麼嗎?”玉沁看他。
蘇澈聽後,笑笑,“那就從這說起吧。”
“故事可能有些長。”玉沁聲音低下來。
……
故事的開始是一樣的,在那個斜風細雨的時候,兩人對坐飲茶。
但那一點點不同,就在這個‘開始’。
顏玉書得到《觀潮劍氣》之後,的確是一夜未眠,沉思至天明。而實際上,稱之爲煎熬,才更爲恰當。
他練不了武,無法修行,他一直知道。
當初得到那神秘的無名呼吸法之後,他和蘇澈都認定這必是極珍貴的武學傳承,所以小心藏好後,每次去看都努力着背下來。
因爲東西是在顏玉書手裡,由他來保管,所以他能接觸的時間自然要比蘇澈多得多。
而哪怕他記憶力和背誦能力不如蘇澈,可畢竟是出身書香門第,自幼接觸便是書籍文章,無論是對功法中的句讀理解,還是看起來的流暢程度,也都要遠遠強過蘇澈。
是以,顏玉書纔是第一個背誦下來的。
而兩人自幼一起長大,幾乎形影不離,自然親密無間,所以也不會有什麼別樣心思,哪怕是爭強好勝,也不過一時意氣,從未有過隔閡矛盾。
顏玉書那時背下來,是想試試能否修行,也只是想着先走一步,看看這條路能否行得通。更多的,還是想給蘇澈一個驚喜。
這也算是一種不服輸吧。
但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也正是從這無名呼吸法開始,顏玉書才確認了自己的確不能習武修行的事實。
可當看到滿懷希冀的蘇澈時,他依舊是滿心歡笑,沒有說出來。仗劍江湖、行俠仗義一直是他的憧憬,而他知道蘇澈不喜歡練武,他也不想將自己的心願強加在蘇澈的身上。
因爲顏玉書知道,蘇澈身上所揹負的東西已經夠多了。
往後,就算已經知道了自己無法修行,可顏玉書也從沒有真正放棄過。他覺得,一定有適合自己的功法,只是還未找到,它還未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他不信佛,卻相信緣法。
直到,他入了宮,萬念俱灰。
過往的所有夢想和憧憬,躍馬揚鞭,逍遙天涯,俱都成了灰白色。
人會在何時走出自己給自己編織的幻想?就是在萬念俱灰的時候。
顏玉書想過自殺。
饒是以他的樂觀和心境,可當面對如此大的變故和屈辱的時候,恐怕唯有一死,才能保全自己最後的那麼一點尊嚴。
可他年紀太小了,心裡再倔強,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一直讓顏玉書耿耿於懷且每每想起都覺得羞恥的,正是因爲彼時的自己雖然想過自殺,卻一直沒有自殺的勇氣。
是的,勇氣。
洗衣房多是剛入宮的太監,隨着時日,他們一個個或被調走,或是無聲死去,這也意味着顏玉書能說說話的人越來越少。
顏玉書一直在苟延殘喘。
哪怕他手裡有若是放出去必會惹出腥風血雨的神秘呼吸法,以及《觀潮劍氣》,可他依舊會挨欺負,在宮裡飽受欺凌。
這一切,名爲小玉的宮女都看在眼裡。可她也做不了太多。
非議,是宮裡最要不得的,哪怕只是憐憫的善意,也會被人說成是親近,那樣的話,遭殃的就是兩個人。
小玉替顏玉書說過幾次話,也幫他解過幾次圍,哪怕是順手之間,可都被顏玉書記在心底。
那是顏玉書入宮的第二年。
盛夏將過,初秋要來。
顏玉書染了病,或者說,是長久虛弱的身子徹底垮掉了。
他本該坐在書堂裡讀書寫字,卻要打水劈柴,終日勞碌不停;他本該狀元及第,廟堂有名,卻受盡閹人冷眼,明嘲暗諷。
他的身子是累垮的,不懂武功,沒有打熬身體的人,是無法長久做幾人份的粗活的。
小玉不能和顏玉書常見,事實上,兩人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而每次,顏玉書都會露出善意的笑容,好像是深深宮廷中的一縷陽光,沒有感受過絲毫穢濁。
但他臉上的傷,佝僂顫抖的身子,以及日漸消瘦,這些都明眼可見。
最後一次見面,是在那年的深秋,顏玉書約她見面。
那天宮裡有事,臨時抽調了不少太監和宮女,所以像是洗衣房這種地方,都見不到幾個人。
小玉也是有事要做,只不過因爲這是顏玉書第一次找她,她還是來了,只不過急色是掩不住的。
她看到了顏玉書。
彼時,那人坐在庭中迴廊,穿着寬大的衣袍,事實上,是他太瘦,而顯得衣袍有些大。那不是宮裡的衣服,而是一件華貴的錦衣。
暗紅的錦衣像血,那是小玉第一眼看到時,心中突然冒出的形容。
迴廊上的木板因爲常年見水,顏色同樣深紅,午後的雲層有些重,遮住了天光,顏玉書盤膝坐在那,光影落在身上,晦暗不清,有種說不出的詭異。
他的臉色很蒼白,虛弱,病態,明明是那麼年輕的人,卻透出一股暮氣。
但他很乾淨。
小玉記得,那時的顏玉書沒有曾經官宦公子的光彩照人,卻乾淨的過分。
可小玉知道自己不能多待,因爲宮裡貴人還要她去忙,但她同樣能一眼看出顏玉書的不對勁。
不等她問,顏玉書卻先說了,說的話很慢,說的話很多,就如同講故事一般娓娓道來。小玉本該是不耐煩的,可不知怎的,她竟是被對方的故事吸引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