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他至臻首座活了快百年,哪曾見過這等詭異手段?
就算是以金剛無鑄的氣血之力加持,一雙肉手也絕不可能穿破這淨世業火,更逞論對方只是一個女子,根本不是「無鑄」之境。
那麼現在,爲何這佛光暗淡,搖搖欲碎?
爲何自己內外無恙,偏偏氣海丹田內力消融過半?
至臻首座看着幾丈外的身影,對方那雙清冷的眸子,如雪落眉梢,讓他一陣心悸。
四下之人當然看不穿方纔發生了什麼,只是見這本若青山不動的至臻首座方纔忽地一聲尖叫,佛光如琉璃般破碎,整個人也似是倉皇般後退,皆是不解之中,還有驚疑。
無數道目光,同樣看着演武場上那道衣袂飄然,冷冽頎長的身影,之前還多是因其風姿綽約而多看,現在紛紛念頭只是在想對方究竟是何身份,方纔用的又是什麼武功。
秦凡幾人同樣眼帶驚疑。
葉青玄更是張大了嘴,想不通時,更是一下看向蘇澈,想問什麼。
但蘇澈顯然早有預料,臉上雖是平和笑意,眼神卻只落在那人身上,明顯是不想與他人多說。
葉青玄便只好壓下心中疑問。
而似他這般的,還有很多人。
“這是,什麼武功?”演武場上,至臻首座一字一頓道。
他身上金光璀璨,卻不如面前那一縷青芒刺眼。
玉沁緩步而來,並未開口,只是真氣源源灌輸手上。
《無生玉錄》是無生老祖因早年機緣所得,爲不知何時何派流亡的傳承,於他領悟而成魔道神功。雖因魔道之屬而不在江湖十大排名之中,但無論其淵源還是威勢,都毫不遜色。
也是無生老祖故去太久,幾乎每年都有關於其傳承之地或埋骨之所的消息,所以當年她才能得此機緣,商容魚也算是巧合。
而在無生老祖橫壓江湖的那個時代,菩提寺避世不出,是有原因的。
現在,正合了這般因果。
至臻首座看着走近的人,目光停留在那雙青白的手上,腦海中不斷思索着,這是什麼武功具備的特徵,但任憑他如何去想,也無半點頭緒。
當年菩提寺避世,哪裡見過無生老祖的武功?
而正因菩提寺避世,爲江湖各派不齒,他們又怎會將有關無生老祖的消息坦然相告?
所以,至臻首座完全想不通,此時只覺得這該是神功一屬,卻偏生沒有半點印象。
毫不誇張地說,如今江湖上,擁有神功傳承的也就只有幾家,能壓過菩提寺一頭的,不過真武教和觀潮閣而已。
但是,這顯然不是道門手段。
“丫頭…”至臻首座開口,但話未說完,心頭便陡然升起一股警兆。
他想也不想,爲數不多的內力全然涌入金身之中,整個人一瞬如熾,金光閃耀。
腳下的青石板轟然破碎,那是玉沁在他開口之時突然出手,一掌拍來,而至臻首座則雙掌交疊,擡臂擋住。
碎石飛濺,自兩人腳下向四周陡然炸開,滾滾氣浪之中,沙塵飄散。
而至臻首座本就幾乎在演武場邊緣,其身後涌出的沙石,在兩人真氣碰撞產生的餘波中,直接波及到了離近的一些人。
有人痛呼,有人高喝,他們的護體真氣竟沒有半點作用。
這一下是傷了不少人,不過畢竟此前見勢早就躲閃開來,且還有武功高強之人去擋下,所以這傷自是不重,等場間喧鬧安靜下來,衆人才連忙看向場間。
佛陀不見了,只有老僧。
至臻首座本就形如枯槁,身形矮小,此時更顯佝僂。
一張自然陰沉的老臉,現在更是黯淡無光,如要剝落的老樹皮一般。
此時,他就站在演武場的邊緣上,雙腳現在青石板下的沙石之中。
明明身上不見傷勢,僧袍也不見絲毫破碎,但所有看到他的人,心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此人有傷,且現在很是虛弱。
而事實,也自是如此。
氣血之力在第一時間潰敗,灌輸全身的內力也在片刻間消散,或者說是消耗殆盡,沒有了加持的金身眨眼便暗淡下去。
原本金光湛湛的羅漢,下一息就成了一個枯瘦無力的老僧。
他敗了,敗的很快。
玉沁站在他對面,三步之外,臉色亦有些許蒼白。
《無生玉錄》是讓真氣產生質變的功法,可以讓修行之人的修行速度更快,而無論是《青璇手》還是另一門禁制天地之力的伴生武學《九千九》,其威能足夠,但對自身消耗亦是頗大。
這不僅僅體現在真氣的消耗上,還有整個人的精氣神,它會讓人產生一種疲憊感,不只是脫力,更像是幾天幾夜不睡一樣。這就是副作用,需要一段時間的休養才能再次養足自身。
只不過現在,只是用了《青璇手》,還不至於那般不堪。況且因無名呼吸法的修行加持,副作用遠沒有那麼大。
玉沁身上的真氣波動已經消失,手上的青芒散去,垂手時,寬鬆的袖袍落下遮住。
“你是認輸,還是要我把你請下去?”她說。
這裡的‘請’,當然不是什麼好詞。
至臻首座喘息幾聲,擡眼看着眼前之人,呵呵一笑。
他當然能聽出對方話中的不善和語氣中的不喜,不過勝利之人,也不妨會有這般的神情。
只是想不到自己多年未出江湖,如今入世的第一戰,就敗的這麼幹脆,太快也太慘了些。
讓人幾乎都會以爲他是在故意放水,給江湖後輩揚名鋪路。
但事實上呢?
恐怕也就只有自己現在心情如此不忿吧,至於其他人,至臻首座眼珠動了動,看向四下,那是一張張欣喜的臉,哪怕還能看出神情中的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但卻沒有什麼太過匪夷所思的樣子。
或許,真的是自己老了,現在的江湖,與從前是不一樣了。
羣星璀璨,代代有人出。
至臻首座嘆了口氣,“丫頭…”
玉沁娥眉微挑。
至臻首座語氣頓了頓,也確實,這個稱呼,現在好像有些不對,在江湖裡,自己怎麼也不算是被人敬仰的前輩,所以在自己這裡,就只是以武功高低論資排輩。
這般想着,他輕咳一聲,身子略微直了直,“那個,要不扶老人家一把?貧僧擡不起腳了。”
……
玉沁當然沒理他,對這麼個從一開始就神情不憚,總一副高高在上,且眼神裡暗藏詭譎的老和尚,她自沒有禮待的心思。
還是皇甫靖看不下去,讓錦衣衛給至臻首座架了下來。
玉沁走下來的時候,一羣人的目光相簇。
其中有不敢置信,也有敬畏。
如此年輕的人,竟能贏了在江湖上盛名已久的至臻首座,那可是宗師啊!
無數人對她的身份好奇,不免暗中猜測着。
另外的,便是江湖這邊三場已勝,四下已然喧鬧起來,不外乎便是那些江湖人高興,順帶對周遭的錦衣衛譏諷幾句。
而在這般吵鬧之下,皇甫靖朝季子裳這邊走來。
他是一個人走過來的,完全無視四下各異的目光。
“少莊主。”皇甫靖打了個招呼。
季子裳早就看到了他,當即點頭,“皇甫大人。”
皇甫靖不動聲色地看了眼一旁,有臉上藏不住心中所想的葉青玄,還有眼底驚色未消,不時會看向玉沁的秦凡,還有已經恢復過來的江令寒,再就是站在一處的蘇澈和玉沁。
這些人,今後必將是江湖的中流砥柱,也有可能會成爲朝廷的敵人。
哪怕他並不希望如此。
“恭喜了。”皇甫靖衝衆人笑了笑,然後道。
話雖如此,卻不是那麼真誠,但也沒什麼敵意,就如同客套一般。
季子裳也只是點了點頭,語意微深,“全靠朋友們仗義相助。”
皇甫靖微微一笑,道:“不管如何,事情終究是解決了。”
這個結果當然不那麼令人滿意,江湖各派聯合的初衷並未做得更好,而朝廷的妥協也不是那麼令人信服。
但不管怎麼說,起碼是在今日說好的約定裡,事情是圓滿結束了。
以江湖三場比試全勝而結束。
“那我們就該告辭了。”皇甫靖看了眼四下,“想必各位好漢也是要歡慶一番的,咱們就不打擾了。”
“不妨留下,大夥一塊兒倒也熱鬧。”季子裳說了一句,心底裡自然不是這麼想的。
聽着他話中隨意,和神情中的平靜,皇甫靖只是笑了笑,“算了吧,咱們在這,大夥可能也不會太自在,萬一再鬧出什麼誤會就不好了,還是等下次吧,下次,本官請諸位喝酒。”
季子裳淡淡一笑。
皇甫靖點點頭,最後看了蘇澈和玉沁一眼,轉身走了。
他並沒有問太多,因爲不久後,關於神秘出世的年輕高手擊敗至臻首座一事,定會傳遍江湖,屆時有關於此人的一切,他都會知曉。
皇甫靖有了態度,朝廷的人自然沒有繼續停留的必要,陸天修等人同樣隨之而去。
只不過,稍稍回了幾口氣的至臻首座在離開的時候,目光不免多看了玉沁幾眼,似是要將她牢牢記住一般。
而對此,玉沁也只是平靜以對,並未放在心上。
雖只是比試,但能打敗對方一次,就能打敗他第二次,對於手下敗將,她當然沒有記住的必要。
在朝廷的人離開之後,聚義莊內終於熱鬧了起來,所談所說當然還是關於方纔三場比試,不過更多的,自然是最後一場。
太陽漸漸落山,聚義莊內依舊熱鬧,只是這一切,都跟當事幾人無關了。
不管是蘇澈還是江令寒,都不是喜歡這等熱鬧的人,至於應酬招待,自有季子裳這位少莊主,和大大咧咧喜好江湖事的葉青玄去。
……
在這邊,小院裡,泡好了茶。
玉沁坐在一旁,平復真氣,蘇澈在沏茶。
安靜,恬然,只有黃昏落日後的微風,還有莊裡遙遙而來的些許嘈雜,再就是柴火炊煙。
“在想什麼?”
蘇澈正有些出神,聽得這麼一句,他擡頭,玉沁已然收功,平靜看來。
“沒什麼。”他搖搖頭,“就是在想,青銅殿的人,怎麼會跟朝廷混在一起。”
有關墨家一事既已到這,自然就沒有再想的必要,而當此事傳入江湖的時候,那些風媒自少不了添油加醋,如此朝廷的威望自會受損,而江湖名聲自當高漲,包括在聚義莊內的衆人。
而這也是朝廷默許的。
至於墨家那邊,蘇澈知道,方不同臨走時所說的,絕不只是說說而已,對於朝廷的刻骨之仇,若有機會他們一定會報。
但不管怎麼說,於現在事情也是告一段落,所以蘇澈想的不是這個。
而是青銅殿的人,他們已經重出江湖了。
“你覺得,是朝廷跟魔教有了牽扯?”玉沁問道。
她說的是魔教,便不只是單單一個青銅殿。
蘇澈點頭,“魔教蠢蠢欲動,無生教既出江湖,其他宗門也不會安於現狀。”
不得不說,雖然青銅殿想殺他,但這並不太讓他在意,他在意的,是萬一後周真的跟魔教攪和到一處,那纔是禍事。
很可能,是朝廷另有謀劃,或者是魔教野心,需要朝廷相助,而不論是那一種,對江湖來說都不是好事。墨家機關城,就是前車之鑑。
“此事,或許得問商容魚才行。”玉沁說道。
蘇澈點點頭,這個道理他當然明白。
要說打聽魔道,得最瞭解的人出馬才能探知一二,至於放進江湖裡、能被衆人所知道的,還不知是過了幾遍的消息,真假誰也說不準。
“你還能聯繫到她嗎?”蘇澈問道。
“待會兒便飛鴿傳書。”玉沁笑道。
正說着,院外走進一道人影來。
“聽說贏了?”石不予負手而來,神情淡淡,但在看着迴廊下的兩人時,眼裡還是有些驚訝。
玉沁看她一眼,起身,“我先過去。”
她朝蘇澈示意,便走了出去。
蘇澈知道她是去借飛鴿傳書了。
而石不予則是看着她的背影,哼了聲,不過沒敢大聲,收斂了些。
“有事?”蘇澈問道。
石不予則是看了眼小桌上的茶杯,道:“不請我喝口茶?”
蘇澈沒說話,自然沒有給她倒茶的意思。
彼此又不熟,獨處小院裡,待久了不好。
石不予有些氣惱,但很快便收拾了情緒。
“你能贏了陸天修,還破了他的《誅邪劍氣》,倒真讓我意外。”她輕咳一聲,道:“你那是什麼劍法?”
蘇澈對她問什麼並不意外,兩人沒什麼交集,對方能來這顯然不是什麼祝賀,也用不着,能讓她好奇的,只能是自己的劍法。
正面破掉了《誅邪劍氣》的劍法。
“沒什麼名堂。”蘇澈笑了笑,喝了口茶,“就是出劍收劍,然後分出勝負。”
這話,他在演武場上說過。
而端茶,自然是送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