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用來會客的大堂,場間的座位也不多。
在蘇澈和玉沁坐下之後,便只剩下堂首上的座位了,所以葉梓筠便站到了紫虛真君的身後,同周子衿一起。
蘇澈微微皺眉,多少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覺得自己沒資格入座,江湖論資排輩不假,但場間多是燕國江湖之人,自己雖與他們無甚直接仇怨,但彼時燕軍攻破樑國時,便得了這些江湖助力。
所以他當然不會覺得這些人是前輩,自己就要放低姿態。
之所以不自在,只是因爲兩個女人站着,而自己這般坦然入座,似有不妥,尤其其中還有周子衿,而且以葉梓筠的身份地位包括武功,都該是有一席之地的。
當然,即便如此,他也沒有開口說些什麼。
至於玉沁,入座之後神情坦然,還倒了杯茶喝。
她素來不理繁文縟節,只論武功高低,先達者爲師,至於什麼老資歷、老江湖,叫一聲前輩就可,若說是要讓出什麼,那就不行了。
場間隨着兩人入座而一時無話,衆人或閉目養神,或安靜品茶,氛圍也不算尷尬。
過了約莫半刻鐘,蘇澈將茶盞放下了。
他覺得,自己不是來跟他們比修身養性的,那上首位明顯是給燕長安準備,而此時對方還沒來,自己可沒有這麼多的時間,也沒有太多心情在這坐着。
就在他眉頭一皺,想要開口的時候,對面,紫虛真君手裡的茶盞放下了,檀木桌上,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悶響。
場間所有的人,目光便一下看了過去。
“房公公先說說天道遺族吧。”她說,“也算是給蘇少俠解惑。”
蘇澈一怔。
便是那房公公,都有些驚訝,這未免太直接了些。
但開口的人是紫虛真君,而且這本來就是他們受命來的目的,所以自沒有隱瞞的必要。
只不過,他乾咳一聲,道:“不等上將軍嗎?”
紫虛真君淡然一笑,“他去迎南邊來的兩位了,可能需要費些工夫。”
房公公點了點頭,這些消息,燕長安自然明朗,此時所謂解惑,也單純是說給蘇澈兩人聽罷了。
他想了想,便道:“所謂天道遺族,便是古時信奉天道修行的那些人的後裔,當年顧姓之人斬天道而破碎虛空,適時世人才知,天道也是人。”
“天道,是人?”蘇澈心底一驚。
天道一詞,自古有之,無論是聽聞之中,還是書籍所述,皆是虛無縹緲。
天道就是‘天’,是人給人心定下的規矩,也是人心善惡的界限,本該是虛妄的,但如今聽來,竟是鮮活的、一個人?
房公公說道:“顧姓之人出身一世皇朝,身份顯赫,彼時結交亦是天下才俊,絕頂之流,有關天道之事,他們自也知情。尤其是天山劍派的前身雪女宮,葉姓祖師更與其相交莫逆,知悉一切。”
紫虛真君聽到這,含笑點頭。
房公公繼續道:“但葉姓祖師也只傳下‘天道爲禍’的讖言,至於緣由爲何,包括顧姓之人爲何於東海之上斬天道,卻未提及。
後周雖然承襲一世皇朝正統,但彼時皇朝傾頹,無數珍貴典籍毀於戰火,有關天道記載,也大多遺失。但我等護衛朝廷,一應機密自不可放過,更逞論此可成威脅不定之事。
所以數百年來,不論是後周還是我大燕,甚至是當年的樑國,都在蒐集有關天道之事,而天山劍派葉姓祖師所留,便是最重要的機密。
只可惜,此事一直沒什麼進展,直到樑都陷落那日,蘇定遠和燕康失蹤,才被咱們察覺到了那些人的一絲蹤跡。
原來江湖中一直有那麼一些人的存在,暗中影響着一些世家門派的發展,看似是在平衡着江湖各派,但實際上,是爲了達成自身的某種目的。
這些人,就是天道遺族,死性不改的追求天道、妄圖永生的一羣人。”
說到這,房公公看了眼蘇澈思索的神情,笑了笑,喝了口茶。
他問道:“你可是好奇,爲何數百年毫無進展,爲何只是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就能知曉這麼多事,包括那些人的存在?”
蘇澈不是笨人,稍加思索,便道:“莫非,是當時抓住了某個人?”
房公公略有驚訝,然後點頭,“不錯,不論是蘇定遠還是燕康,都是宗師高手,更有神兵在手,彼時處於大軍之中,誰能無聲無息地將兩人帶走?
爲了查明此事,我燕國及燕國諸派的大修行及宗師,皆在暗中調查,只要是人,凡出入江湖,必留痕跡,一年,兩年,終於是找到了線索,也抓到了人。”
蘇澈聽後,心中驚訝,卻是默然。
自己也想找到父親的下落,但僅憑一己之力,在這江湖中根本做不到什麼,就算是有了盜帥和墨家相助,也什麼都沒有打探到。
但燕國,舉一國之力,卻能辦到。不只是有了線索,更找到了真相。
紫虛真君此時,看了他一眼,說道:“其實也沒那麼容易,找到了線索,抓人的時候也出了差錯。”
房公公聽了,不免乾咳一聲,顯然,這個差錯不小。
“雖然早前便知蘇定遠和燕康失蹤與這些天道遺族有關,也給予了重視,但仍有自負武功之人。風聲差點走露,彼時抓捕,也折了數位大修行。”他說,“不過結果還好。”
紫虛真君點頭,接過話去,“天道遺族出自東海,人數以百計,兩人一組,武功最弱者也是大修行,潛入江湖已經數百年了。他們的目的,是暗中蒐集天材地寶,既是爲了煉製神兵,也是爲了給天道養傷。”
蘇澈張了張嘴,給天道,養傷?
“天道沒死。”紫虛真君道:“除了這個目的之外,在力量足夠之後,他們開始捕捉江湖中的宗師。蘇...蘇將軍和燕康,便是開始。”
“爲什麼?”蘇澈忍不住道。
“因爲他們缺少人手。”紫虛真君道:“你在神都見過的天道遺族,是其中統領,他們看似不通武功,毫無真氣,但只是身體力量便更勝宗師,形體異於常人。但尋常的天道遺族,跟普通修行之人沒什麼區別。而
即便是大修行,出入江湖,也難免會惹上仇怨,身死道消。數百年來,他們也在折損。”
蘇澈心下一個咯噔,皺眉道:“缺少人手,是什麼意思?”
紫虛真君輕嘆一聲,“就是會被同化。”
蘇澈一愣。
“與精神秘法相似,將人變成傀儡。”白掌門說道:“你該慶幸,在神都碰到的只有他一個,因爲李清歡就是折在他們手裡,而如今已經成了傀儡。”
李清歡麼。蘇澈心底一沉,他不覺得對方有欺騙自己的必要,若是如此,那豈不是父親也...
“你也不要太悲觀。”紫虛真君說道:“之所以知道李清歡成了傀儡,是因爲不久前,他與天道遺族一起出手了。至於蘇將軍或者燕康,還沒有疑似他們出手的例子。”
蘇澈想了想,說道:“我與天道遺族交過手,如果說僅憑是統領級別的,我不覺得,他們能夠抓走父親。”
“不錯。”房公公點了點頭,然後道:“所以,我們懷疑,當時出手的,或許就是天道本人,當然也可能,是未知的高手。”
而這兩個,無論是哪個,都不是好消息。
前者,不僅從側面說明天道的力量,也說明他既然有了出手的能力,那傷勢是否已經好了,或者已經無礙。
後者,則表明,他們的敵人,比他們想象的還要強大許多。
“既然已經知曉這些,諸位有什麼打算?”蘇澈問道。
“決戰。”一直沒有開口的崔家主和鐵供奉,幾乎是同一時間開口。
蘇澈知道,這代表的,不僅僅是這兩人的想法。
“燕國朝野,大修行九人,宗師三人,已經做好準備。”房公公沉聲道:“陛下旨意,務必平定東海。”
蘇澈心神一震,這般人數,起碼在明面上,幾乎是燕國全力以赴了。由此也可見,燕國朝廷和江湖,對這天道遺族的忌憚多重,以及要亡其心,何等堅決。
“大修行以下,去之無益,只是平白送死。”白掌門說道:“如今之事,尚未傳入江湖,我等務求一擊功成,絕不能留下隱患。”
蘇澈緩緩點頭,看着這幾人神情中的認真和凝重,也是明白,面對那樣的對手,這些人的心裡,恐怕都存了必死的信念。
他看向玉沁,後者亦是若有所思,見他看來,微微一笑。
紫虛真君雖是神情平淡,但也在關注着兩人,見此,娥眉蹙了下,但眼底還是有放鬆和開心的。
這樣的話,自己的徒弟修行無情道,便沒有人能夠打攪了。而感知之中,周子衿的氣機毫無變化,她心底稍鬆,如此看來,對方這執念,當真是斬得乾淨了。
而這時,蘇澈似有所感,朝堂外看去。
外面走來了幾道身影,當看着走在前頭引路的那個年輕人時,他便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燕長安臉帶笑意,步入堂中,將身後兩人虛引向衆人。
事實上,不用他介紹,見到隨他來的兩人,或者說是其中那位的時候,堂中的衆人已然是不約站了起來。
除了蘇澈,其餘人的目光,皆是落在那人身上。
他是第五唯我。
燕長安見此,遂不再開口。
“看座!”他喊了聲。
門外,匆匆的腳步聲而來,輕手輕腳地將搬來的桌椅放在堂中,這才躬身退下。
“想不到,果是督主親至。”白掌門笑呵呵地說了句。
此前,燕長安雖說是去迎後周來人,但畢竟也是將他們這些人在這晾了許久,他們心裡或多或少還是有些不悅的,但現在,見了來人是誰,這心中自也沒有什麼怨氣了。
第五唯我穿着隨意,毫無排場可言,此時朝衆人略一點頭算作招呼,便直接坐下了。只不過,與紫虛真君相視時,倒更爲鄭重。
跟在他身旁入座的,是一個面龐黝黑,體格壯碩的中年人,身上披掛「玄」甲,似是軍伍中人。
場間諸人也是知他身份。
此人是後周羅網大統領,天下橫練第一的秦山河。
“都到齊了。”燕長安笑道:“燕某實在榮幸。”
“不必,爲江湖安危,世之大義,與你無關。”第五唯我淡淡道。
燕長安只是笑了笑,並沒有在意他的態度。
但像房公公和鐵供奉兩人,則氣機暗藏,時刻注意着第五唯我的動作。
畢竟,這人兇名天下皆知,對方數十年未出神都,如今直接來了府上,雖是因天道遺族之事而來,但誰也不能保證,他不會暴起行兇。
他們性命倒是其次,關鍵是燕長安,這可是他們燕國的柱石。
便是他們死,也不能讓對方有事。
白掌門和崔家主神情裡雖然看不出什麼異樣,但眼底同樣有着謹慎和凝重,他們是燕國江湖裡的巨擘,門派家族對朝廷頗多依仗,自身與朝堂更是關係匪淺,他們當然不能看着燕長安出事。
所以,一時安靜的此間,四人氣機引而不發,但這注意力,則全然是在第五唯我身上。
對此,第五唯我當然能感知到,卻渾不在意。
“此來,是商議事的。”紫虛真君輕笑一聲,道:“兩國政事,自有六部交涉,幾位私下該是沒有恩怨吧?就算是有,不妨等東海平定之後,再說?”
此話一出,就如春風拂過,場間氛圍登時一變。
而這話,自然不只是說給白掌門等人聽的,其中深意,未嘗沒有指點蘇澈和燕長安之間的恩怨。
蘇澈並未開口。
燕長安也好似不認識他一般,目光既沒有掠過他,也沒有刻意直視。
“真君說的沒錯。”燕長安說道:“咱們如今,共同的敵人,還是那些天道遺族。”
說着,他拍了拍手,門外,有下人躬身進來,將手中托盤呈到案上,繼而退下。
燕長安揭開托盤上的綢布,便露出其中的物件。
而蘇澈看見其中一物的時候,本是有些好奇的目光不由一凝。
“蘇公子該是認出來了。”燕長安看他一眼,將托盤裡那截斷掉的槍頭拿了出來,“這是蘇將軍的神兵,蟠龍槍。”
蘇澈眼神動了動,對此,他當然熟悉。
燕長安又指了指托盤中的其餘幾件,道:“我父親的護心鏡,也是神兵。「暗器之王」李清歡的奪命飛刀,雖非神兵,但也是隕鐵珍奇所鑄。”
“還有這個。”他拿起了一個機關手,只不過在腕關節處,隱見黑色的血污。
白掌門倒吸了口涼氣,“這是…”
“「拳傾天下」趙無極的鐵臂。”燕長安點頭道。
趙無極,是天下三大巨幫之一權幫的幫主,以一雙鐵拳縱橫江湖,昔年練功以致瘋魔,斷了一手,後由公輸家熔鍊神兵,給他做了一隻機關手,靈活與真手無異。
只是現在,這手在案上,其人下場可想而知。
“這些都是好不容易得來的線索,而這僅是咱們已知的。此前雖已着令手下去各大派問候,但宗師強者靜極思動,少有閉關者,具體下落也多是不明。”
燕長安看向衆人,語氣微沉,“是否遭遇毒手,也猶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