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封信讓特蕾莎意外,又有點說不出的喜悅,她沒想過自己的未婚夫婿會寫信給自己——這裡面究竟寫了些什麼呢?她打開信,入眼就是一行行整齊而有力的筆跡,她忍不住將它們與之前自己看到過的,其他人的親筆書信做比較,年輕的國王筆跡端正,字母很大,但十分用力,手指甚至摸得出金屬筆尖刺入羊皮紙的凹痕,信紙上只有淺淡的沒藥氣味,想必不是故意撒上香水,而是用了香膏的手書寫時在羊皮紙上摩挲而留下的。
在這樣粗粗地掠過信紙之後,公主殿下就認認真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起這封信來,信不是用現在的貴族們崇尚的拉丁文,而是用法語寫成的,這讓特蕾莎讀起來有點吃力,幸而內容很簡單,國王在信裡表述了他對這樁婚事的看重態度,他說,雖然他們是秉承着上帝與國家的旨意結合的,但他希望他們之間仍然能夠擁有一份真摯的感情,而非彼此厭惡或是冷漠相對——看到這裡,特蕾莎不由得莞爾一笑,路易與她同歲,但就像她所估計的那樣,男孩總是要比女孩成熟的更晚些,她自知容貌平庸,所以從未期待過愛情,而且比起虛無縹緲的情感,她更看重丈夫的尊重與虔誠,前者不至於令她難堪,後者不至於傷害到她和她的孩子——至於愛情,法蘭西宮廷中有“王室夫人”的傳統,而她的父親也有許多愛人,至於其他的國君,不,應該說是丈夫,他們的視線幾乎從來不會落在自己妻子身上,或者說,如果他們這麼做了,纔是違背傳統和可笑的。
何況正如那些侍女所說,路易若是有畫像上的一半俊美,她就更加不期待丈夫對自己的忠誠了,即便他不是國王,也會有無數可愛的女孩前赴後繼的。
但如果路易十四真的如人們所說的那樣溫和,她倒可以期待與他做個朋友。特蕾莎想,然後繼續看下去,之後是路易十四給她的一些建議譬如,他希望她能夠鞏固對於法語的學習,尤其是口語,因爲在法蘭西的宮廷裡,人們更多地使用法語而不是拉丁語,而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能夠保證自己不至於變成聾子和啞巴這點相當重要,畢竟她來自於西班牙——在這裡路易用和藹的口吻說,他的母親,法國的王太后安妮也正來自於西班牙,她在還未生下路易之前受了二十幾年的折磨,其中無法使用法語與別人如常交流這點成了她最大的敗筆之一,畢竟無論是好事,還是壞事,你聽不懂又不能說,就不知道是應該接受還是應當拒絕,甚至連合宜的神色都擺不出來。
鑑於西班牙與法國之間還有長達數月的談判時間,特蕾莎計算了一下,那麼如果針對性的突擊一下她還是能做到的——她需要一個法語老師,哦,等等,在國王的信中,也提到了,如果她需要一個法語老師,那麼孔代親王應該有幸充任此職,雖然這樣一些西班牙廷臣一定會感到不滿,但……特蕾莎難得大膽地想到,將要去法國的可不是他們,而是她,她固然可以婉拒路易十四的建議,但作爲一個妻子,這樣對自己的丈夫未免不恭,而且也辜負了一個國王的好意,她不想在沒能成婚前就讓自己的丈夫厭煩了自己……
另外,特蕾莎還有一個想法,那就是她或許可以在踏入巴黎之前就爲自己找到一個盟友,就像是美第奇的瑪麗王太后曾經與黎塞留主教結盟,而後奧地利(西班牙)的安妮王太后又與馬紮然主教結盟那樣,這樣她在法國宮廷裡也不算是孤立無援,只是這點法國的國王是否想到了呢?也許,她將羊皮紙摺疊成很小的小塊,藏在自己的聖物盒裡,然後吩咐自己的侍女,去看看國王陛下是否有時間見她,她好提出自己的請求。
腓力四世雖然不滿於女兒還未成婚就偏向了法國人,但考慮到現在的情況,他還是答應了,或者,他也有嘗試着看看是否能夠將孔代親王重新拉回西班牙軍隊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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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月的時間就這樣飛速地過去了,在簽訂了正式的和約——即比利牛斯和約之後,西班牙將既定的領地割讓給了法國,之後就是有條不紊的婚禮進程,國王與公主的婚禮與其說是一場盛大的歡宴,倒不如說是和約的延續,整個過程簡直就像是一個無比莊重的交接儀式——按照傳統與禮儀,還有和約上的條文,法國國王路易十四要動身前往比達索阿河中的費桑島,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也是如此,公主殿下會在腓力四世與整個西班牙宮廷的陪伴下第一次見到她的丈夫,然後由腓力四世交給路易。
路易也一樣,他要帶着整個法蘭西宮廷去費桑島,他的王弟是必然要做陪同的,王太后安妮留在巴黎——這樣的大事讓整個巴黎都隱約沸騰了起來,據說布料和香水都翻了幾倍,被或許隨侍國王前往邊界的火槍手、龍騎兵與近衛軍們不斷地在裁縫、鐵匠和珠寶商人那裡進進出出,盡所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不知不覺間,就連杜勒裡大道上的女士們都多了很多,她們都是來看這些氣宇軒昂的年輕人的。
國王的大臣和親眷們更是不可避免地拋費了一大筆錢,來保證自己如同孔雀一般的富麗堂皇,免得在西班牙人面前失了體統,但其中最爲春風得意的莫過於我們熟悉的柯爾貝爾,在富凱被拘捕入獄之後,人人都知道他將會成爲新的財政總監——他是被邦唐親自邀請到國王的書房裡,然後由國王告訴他,他將有幸親眼見證這樁顯赫無比的婚事。
這樣的殊榮讓柯爾貝爾又是榮幸,又是惶恐,他一會兒歡喜無邊,一會兒心事重重,以至於他的父親都要以爲他中了邪。
不過像是柯爾貝爾這樣的情況還真是不少,宮廷與朝廷上的人,要麼曾經參與過孔代親王或是加斯東公爵的叛亂,或是曾經爲馬紮然紅衣主教效力,國王寬恕了孔代親王,也沒有追究加斯東與馬紮然主教的下屬,但他們對於自己是否能夠獲得國王的信任可沒有多少自信,國王的召喚無疑給了他們勇氣,於是他們就一個個地開始在國王面前露面,不管是阿諛還是做事,路易近來的政令下達施行確實快而簡單了不少。
大殿下菲利普公爵也終於擺脫了那些泥濘的下水道,終於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現在王兄面前了。
“有什麼緊要事兒嗎?”路易看了一眼座鐘,快要晚上十二點了,現在又沒有舞會和賭局,菲利普居然還沒有回去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了,菲利普,你又打算在我的馬車上打盹兒嗎?”
“我在下面看到您的窗口亮着燈纔來的。”菲利普理直氣壯地說,很顯然,他的意思是……就別五十步笑百步了,他還能在馬車裡打盹,而路易卻要讓人們看到他的臉的,那些歡送國王的人若是見不到國王一定會很失望——國王當然可以不去在乎他們的觀感,但菲利普知道路易不會那麼做。
“我只是接到了一個消息。”路易說,一邊按了按額角。
“我能知道嗎?”
“沒什麼不能說的,”路易將一張羊皮紙放在蠟燭上點燃:“瑪利近來的情況不太好,還有,她肚子裡的孩子已經被確定爲男孩。”
“巫師的手段?”
“巫師的手段。”路易說。
“那麼他……”菲利普連提也沒提起瑪利,瑪利可以說是和他們一起長大的,菲利普不討厭她,但年少時積累起來的情分已經因爲她對路易若有似無的脅迫而損耗殆盡了,菲利普永遠記得王兄在殺死費利佩之前說的話,是的,他們可以愛任何一個人,無論男女,貴賤或是年紀,但前提必須是他們願意,而非被迫,路易不會永遠不會接受自己的弟弟被人操縱,菲利普也不會。
“他若是一個健康的孩子,我會給他一個爵位,無論是在裡世界還是表世界。”路易疲憊地說,瑪利想要見他,但路易……至少現在,他不會進入裡世界,那個他完全無法控制的世界。
菲利普點點頭,這是國王的非婚生子的待遇,瑪利或許已經意識到她被騙了——被路易還有她的家族,但也是她自己的選擇,路易從一開始就很明確地和她說過,她只能成爲“王室夫人”,而不是王后,不,應該說,瑪利要勝過其他的王室夫人,因爲至少在裡世界,她與路易的婚約是得到承認的。
她和路易的孩子會成爲科隆納公爵。成爲路易與裡世界的紐帶,或說是法國國王切入裡世界的一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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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國王的車隊離開了巴黎,前往比達索阿河,比達索阿河在新的邊界上,是條不折不扣的界河,在水流平緩的地方,河流中間是一座條形小島,這座島嶼就是費桑島,奇妙的是這座島與西班牙或是法國之間的距離幾乎相等,爲了這場儀式,雙方在島嶼上建起了一座長方形的行宮,又分別從法國與西班牙境內營造了兩座橋樑,兩個國王的軍隊先行到達,在河岸邊整旗立鼓,然後是使者們,大臣們,王室貴胄簇擁着的國王。
在行宮的大廳裡早已擺好了一張精緻的小桌,桌上是兩份一模一樣的合約,法國的紅衣主教——拉里維埃爾,與西班牙的紅衣主教,同時也是首相,作爲見證人站在兩位國王身後,腓力四世身後是瑪麗.特蕾莎公主殿下,路易身後是王弟菲利普,路易今天的穿着格外奢華,赤紅色的外衣,帽子上的羽毛以及精美的金邊切袖,就連束襪帶也綴着蓬鬆的蕾絲,他與腓力四世在簽訂了和約之後愉快地握手,這對翁婿臉上的虛僞表情倒是相當一致。
王弟菲利普則在不動聲色地打量他未來的嫂子,今天的特蕾莎公主穿着一身象牙白色的綢緞長裙,如法國宮廷的貴女那樣,沒有披着頭巾,而是將頭髮卷得整整齊齊的,然後帶着精美的鑽石髮卡。
之後的儀式就只有年輕人了,在西班牙貴女們的幫助下,特蕾莎公主卸下了身上所有屬於西班牙的東西——除了她的身體之外,小到別針,大到外袍,一概留在西班牙的領土上,有法蘭西宮廷的貴女們爲她換上成套的法國服飾,國王準備了一套珠寶首飾給她佩戴,這不是羞辱,而是必經的程序,特蕾莎雖然知道,但還是被折磨的不輕,她必須赤露上好幾分鐘,房間裡雖然有壁爐,但十一月份的天氣還是太冷了,還有的就是那些投在她身上的視線。
一位被人們稱之爲大郡主的貴女——特蕾莎知道她正是蒙龐西埃女公爵,在這個過程中給她裹了一件很大的斗篷,從肩頭垂到腳踝,讓她好受了不少,這位殿下也曾與路易十四議婚,只是沒能成功,這讓特蕾莎更加感激,蒙龐西埃女公爵可沒有那麼仁慈,她只是受路易的委託而來,不讓這位可憐的新娘過於窘迫。
像是這種陋俗路易早想過廢除,但他的精力和時間還是放在更關鍵的地方,別說是特蕾莎,就連他在外面等待的時候都覺得古怪,而且讓他更加無法接受的是舉行婚禮後還有一個公開圓房儀式,是的,他們要在見證人的衆目睽睽之下行夫妻之事,這讓路易完全無法接受,所以在王太后與拉里維埃爾紅衣主教的幫助下,他們直接在聖讓德呂茲,也就是距離費桑島不過幾法裡的一個小鎮裡舉行了婚禮,然後直接完成了之後的程序,大臣們對此頗有微詞,但拉里維埃爾紅衣主教堅持他,還有孔代親王以及王弟菲利普就是這場儀式的見證人。
雖然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