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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名義上,這是一次國王與王室夫人拉瓦利埃爾的單獨出行,但事實上,只有他們和護衛寥寥幾人是不可能的,這個單獨只是指王后與其他(如果有)的王室夫人而言,王太后安妮留守巴黎,而宮廷與朝廷的大部分人,從奧爾良公爵菲利普開始,到最卑微的花木女僕,都跟着國王涌入了楓丹白露,幸而楓丹白露從十二世紀開始就是國王的行宮,這裡已經發展成了一個相當成熟的村鎮,不至於讓這些達官貴人以及僕役無處借住。
像是如孔代親王等人,甚至在附近還有產業呢。
說到孔代親王,國王之所以特意讓菲利普去邀請他到楓丹白露來,也是爲了設法平息他的憤怒——比起洛林,國王覺得,一個不久之後就要消失的頭銜沒什麼值得看重的,但對於以孔代親王爲首的持劍貴族可大不相同,國王懷疑,他們就是擔心此例一開,之後國王會像是在市集上賣捲心菜的小販那樣,將爵位成打地賣出去,畢竟這位國王,可能是法蘭西曆史上最慷慨的國王了——以前的國王若是想要打仗,那麼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民衆們徵稅,要麼就是尋求貴族的支持,從而做出一些政治上的讓步,而這位國王,他悍然在兩面開戰(西班牙與羅馬教會)的時候,既不願意向自己的臣子屈服,也不願意壓榨自己的民衆,竟想一個人推動西西弗斯的石球(註釋1)。對此,貴族們有欽佩的,也有感嘆的,更多的還是遺憾或是輕蔑,因爲他們認爲,到最後國王不是因爲精疲力竭而被這份沉重的債務壓死,就是不得不收回賜予民衆的恩惠,引來近似於毀滅性的後果,就像是曾經的查理一世——對那些善變又卑劣的平民好是沒用處的,他們沒有道德,也沒有忠誠,更是缺乏責任感。
對此路易從來就是不置一詞,要和他們商討所謂的民心是沒用的,持劍貴族連穿袍貴族都視作暴發戶,更別說是平凡的芸芸衆生了,只是在教育尚未普及的時候,他依仗的確實只有這些貴族,東方有句話叫做“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話一點也不錯,在民衆們還在飢餓中掙扎的時候,他們的獸性必然要多於人性,而他們能夠飽足,並且相信之後還能繼續飽足的時候,纔會開始慢慢地滋生出最基本的道德感,而要他們產生出對國王,對國家的忠誠,這些還遠遠不夠——最少的,要到達現在的凡爾賽人的程度,在衣食無憂甚至收入多於支出的時候,他們纔會去學習,去思考,接受教師灌輸給他們的理念。
所以孔代親王等人的話也不算有錯,只是路易是絕對不能接受一羣混沌的民衆和一個永遠無法穩定的國家的。
相比起其他地方,阿爾薩斯與洛林反而成了兩處最好的試驗場所,首先,它們在幾十年前,還站在法國的敵人的立場上,那裡的民衆,發自內心地說,在路易心中,是無法與凡爾賽人甚至其他地方的法國人相比的;其次,那裡的混亂是必然的,之後的殘酷鎮壓也是必須的,而之後,無論出現了怎樣奇怪的要求,那裡的民衆只要沒有被壓榨到無法生存下去的地步,就一定會接受,這反而要比在法國其他地方推行新政好得多;最後,也就是瓦羅.維薩里的發現,這兩個地方都有着豐富的煤鐵資源,還有成熟的畜牧產業,手工藝產業,將來可發展的玻璃與瓷器、染料產業……國王不必往裡面投入太多,只要保證洛林的產出被洛林所用就行了。
想到瓦羅.維薩里,這位巫師終於被國王召到身邊,重新成爲一個御醫了,只是他的走向顯然發生了錯誤,所以現在這個御醫只是個名頭,他更多的還是在他的私人研究所裡。
所以這次他沒有隨行,也許是件好事,因爲國王還召喚了莫特瑪爾公爵——鑑於這位公爵先生一定會帶着自己的繼女來到宮廷,好讓國王兌現自己的承諾,將這位身世不清的夫人的女兒們正式引薦入宮——據說這位夫人在七年前生下了莫特瑪爾公爵的繼承人,一個健康的男孩。
國王大概估算了一下,無論是公爵還是那位夫人都沒有浪費一點時間,他是在快要成年的時候遇到瓦羅和他的夫人的,那時候瓦羅的長女只有五歲,幼女還在蹣跚學步,另外一個還在母親的肚子裡,他們離開沒多久,瓦羅.維薩里和他的妻子就遇到了莫特瑪爾公爵,這位公爵以卑劣的手段得到了這位夫人之後,就立刻派遣使者前往巴黎賄賂國王——用錢財和忠誠,而對於那時的路易來說,不,哪怕是現在的路易,莫特瑪爾公爵確實要重於瓦羅.維薩里。
雖然莫特瑪爾公爵得到維薩里夫人的過程着實惡毒無恥,但他對這位夫人的愛意也是真實的,或者說,對那些不諳內情的人來說如此,事實上,他的作爲有很大一部分被維薩里夫人的魅魔血統推動着——對此國王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要說維薩里夫人有錯嗎?她是被曼奇尼家族特意培養的聯姻用具之一,缺乏獨立意識,服從性倒是很高,她服從了家族,服從了瓦羅.維薩里,當然也可以服從莫特瑪爾公爵……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要責怪莫特瑪爾公爵嗎?對於現在的人們來說,他簡直罪不可赦,但問題是,他在做出這些事情的時候,頭腦也未必清醒;我們更不能責怪瓦羅.維薩里,他孤注一擲也只是爲了保全自己的家庭——若是追根溯源,看來就只有責怪曼奇尼家族了。
不過曼奇尼家族一定不會在乎這點小問題。
國王輕輕地笑了一聲,他身邊的王弟菲利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別的大臣,一定會保持沉默,不對國王的行爲妄加猜測,更不會問出來,但菲利普的膽量來自於他兄長的寬容,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問了,“只是想起了一羣蠢人罷了。”國王說。而後他向身後點了點頭,“諸位,我想與我的王弟單獨說幾句話。”
他們的身後浩浩蕩蕩地跟隨着的一大羣人立刻或是屈膝,或是鞠躬,用視線恭送國王與王弟走向了弗朗索瓦一世大畫廊。
之前我們說過,楓丹白露宮早在十二世紀就存在了,但那時候,就像是盧浮宮,它是一座堅固的堡壘,建造它的人是路易六世,但後來,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路易十三都曾經在這裡住過,宮殿也一再改建與加建,直到現在這個樣子。
這是一座龐大的建築,灰黑色的屋脊,硃紅色的煙囪,柔潤的乳黃色石磚牆面,莊嚴又不失典雅,在宮殿的一側是無比靜謐的深藍色湖面,在湖中有一座八角小亭,裡面不斷地噴涌出甘甜清冽的泉水,楓丹白露這個單詞就是從“美泉”引申而來的,當初路易六世決定在這裡建造城堡也有利用此處水源的想法——但對於路易十四來說,最好的就是他在改建楓丹白露,增設衛生設施的時候,可以不用考慮供水。
他們所走向的弗朗索瓦一世大畫廊,顧名思義,正是弗朗索瓦一世建造的,這座畫廊從腰部以下,是精美的胡桃木雕花護牆板,邊框鎏金,上方是被大理石的人像與柱子環繞而成的壁龕,壁龕中是色彩絢麗,取材豐富的油畫——這些油畫來自於意大利與法國畫家,當時的弗朗索瓦一世對文藝復興時期的意大利十分推崇,所以就從意大利邀請到了兩位著名的畫家來爲他建造這座大畫廊。
也正是因爲這座畫廊是弗朗索瓦一世所建,所以人們視線所及之處,有許多曲線優美的蠑螈,它們多數被表現爲正在火中誕生——這裡涉及到歐羅巴的古老傳說,在傳說中,這種表皮明豔的蠑螈,是從七年也不腐爛的木柴所迸發的第一縷火焰誕生的,因爲它能夠征服烈火,所以被人視作持久忠誠的象徵,當初的弗朗索瓦一世就是以蠑螈爲自己的標誌,所以這裡到處都是蠑螈。
“您預備選擇什麼作爲您的象徵呢?”菲利普也注意到了,他以一種輕快的語氣問道,“我還沒想好,”路易坦誠地說:“也許是……貓?”
菲利普想了想,露出一個不敢恭維的表情,國王笑了起來,他們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更加輕鬆了,“那麼你呢,菲利普,”路易問道:“你想要什麼樣的動物作爲象徵?”
“我想要選擇獅子。”菲利普說。
獅子和貓都是貓科,但它們的力量和在人們心中的印象堪稱天差地別,說真的,要不是路易一直在培養菲利普的膽魄,他是絕對不敢在國王面前這麼說的,人們一向將獅子視作動物中的君王,許多君王的紋章上也有獅子,但路易相信,菲利普所期待的乃是獅子的膽量和力量,而非勃勃野心。
“好啊,”菲利普聽到他的王兄說:“那麼我可以特許你在紋章和旗幟上使用獅子。”
這句話讓王弟一陣毛骨悚然,不是他相信自己的兄長,而是他——“我並沒有這樣的期望!”他急切地說:“只是一個想法而已!”
“我知道,”國王安慰地將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在發覺雖然都有牛奶和充足的肉類加強,但自己的弟弟還是比自己矮了一點的路易欣慰地說:“我明白您的意思,”他耐心地撫摸着弟弟因爲緊張而繃起來的脊背:“不過我是發自內心地覺得,獅子與您是極其合適的。”
“獅子應該屬於您,陛下。”菲利普說,“請原諒我之前的胡言亂語。”
“我已經有決定了。”路易說,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要開玩笑,堅持自己的象徵是貓,不過看見菲利普的樣子,他可能會馬上選擇兔子做自己的象徵物,所以還是不了,“我選擇太陽。”
“太陽?”
“是的,弟弟,太陽。”
“但太陽……”
“太陽纔是毋容置疑的最強者,”路易說:“在它熾烈的時候,人們畏懼他,在它溫暖的時候,人們渴望他,在它離開的時候,人們懷念他——菲利普,它無所不在,無所不能,這正是我希望我所能達成的奢望。”
“不會是奢望的,”菲利普說:“您現在就是,我畏懼您,但也渴望您,離開您的時候,我也會思念您。”
“我希望我的子民也能如此,只是任重道遠。”路易挽住了弟弟的胳膊向前走去,畫廊如此精美,宏大,但比起這座畫廊,弗朗索瓦一世在人文與戰場上取得的功績纔是最應當被人讚美的。
“我想你已經知道了。”
“是的,陛下。”
“我需要一個人去洛林。”
“我,陛下,請讓我去。”
“但母親更希望你留在巴黎。”
“她既擔心我的安危,也煩憂着我的野心。”
“我同樣擔心您的安慰,但我不認爲您有野心。”
“我有野心,陛下,我有,但不是對那些從來不曾屬於我的東西,我的兄長,我還在穿着裙子的時候,我就在期望爲您效力,您也曾給過我承諾。”
“是的,我給過您。”
“那麼就兌現它吧。”
“也許有一天我會爲今天的決定而懊悔。”
“如果您不作出這個決定,您纔會感到懊悔,當您看到自己的弟弟只能在宮廷與女人之中消磨掉最後一絲生命的時候。”
“噯,您在威脅我。”
“姑且這麼認爲吧。”菲利普說:“那麼您是否要接受這份威脅呢?”
“您明明知道我從來是不受威脅的。”
“我覺得您可以破例一次。”
“迎接您的可不會是鮮花,只會是刀劍。”
“我喜愛鮮花,但刀劍同樣會令我熱血沸騰。”
“您在讓我爲難。”
“您在說謊,陛下,”王弟樂滋滋地說:“您纔不會爲難呢,洛林雖然危機四伏,但我至少不會立即對上一支強大的軍隊,我可以在那裡學習如何成爲一名合格的將領,我想,您應該已經爲我選了一個好老師。”
前方的光線突然發生了變化,路易擡起頭,才發現大畫廊已經走到了盡頭,迎接他們的是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室夫人愛普當公爵夫人的套間,穿過這裡就是青銅大廳——因爲在壁爐兩側有着青銅雕塑而得名,每天的舞會在此舉行,穿過大廳,就是第一大廳,第二大廳和亨利四世的書房,在這裡兩兄弟不由得駐足良久,因爲路易十三就是在這裡出生的——因爲依照傳統,爲了保證王室的血統不被混淆,王后必須當衆分娩,於是亨利四世就讓出了這個房間,他們的父親可以說是在亨利四世的書桌邊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我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樣子,菲利普。”
菲利普顯然有些不太相信,但路易笑了,他還在襁褓裡的時候就知道了自己是路易十四,並且爲自己的命運而擔憂——太陽王固然顯赫,但他的國王生涯可不是一路順遂的,十七世紀中期的法國,完全可以用內憂外患來形容。他還記得,自己終於被允許去看望自己的弟弟菲利普的時候,已經距離路易十四離世不遠了,他又是悲傷,又是擔憂,但這些複雜的思緒在看到躺在搖籃裡的菲利普時就不翼而飛了。
那時候的菲利普多可愛啊,雖然王太后總是稱他爲最漂亮的小姑娘別有用心在,但這也不是全都在說謊,比起路易,菲利普要更纖細與精緻一些,看上去也更溫柔——表面上,因爲自從費利佩.曼奇尼之後,王弟菲利普的劍術就更加凌厲兇狠了,他的襯衫下全都是結實的肌肉,如果有人小覷了這位尊貴的王親,準要遭受刻骨之痛——據說一位過於輕佻,又或許聽說了什麼錯誤的信息的可憐人,說了一些愚蠢的話,以至於在酩酊大醉後不幸被自己的座騎踏碎了男性最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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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父親原本還想向國王申訴,一個好心人就對他說了費利佩,曼奇尼的下場——這個只能說不是秘密的秘密了,反正那位侯爵先生在考慮了一晚上後,將自己的繼承人換成了次子,闖禍的長子送去別處療養,不過想來他應該再也不會出現在國王與王弟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