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拉略的法術再一次覆蓋上來,然後國王感覺到一隻毛茸茸的東西擦過臉頰,貓仔跳到他的肩膀上,舔着他的臉。
國王閉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什麼瘟疫?”這次他聽到自己的聲音了。
“黑死病。”
國王的胸膛頓時猛烈地翻滾起來,他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一陣天昏地暗:“奧爾良公爵……”天主啊,他第一次如此虔誠的祈禱,請保佑他,保佑菲利普,希望他在外面,無論是爲了什麼……哪怕是被叛軍抓住了也行,但事與願違——他聽到以拉略無情地說:“奧爾良公爵正在南錫城內。”
國王終於無法控制地嘔吐了出來,他晚上一向吃得很少,這次也不例外,他的胃裡沒有東西,什麼也吐不出來,但巨大的精神壓力就像是一塊沉重的石頭那樣壓着他,以拉略還想要施放法術,卻被國王阻止了:“我很快就好,”他說,然後隨手拉出抽屜,拿出裡面的一小瓶酒喝了一口:“……這就行了,”他微微喘息着說,作爲國王,作爲兄長,他知道他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平靜與果斷。
黑死病就是鼠疫,是一種烈性傳染病,而且它最近的一次大爆發就在三百年前,人們對此記憶猶新,從1347年到1353年,整個歐羅巴都被黑死病的陰影覆蓋着——它的源頭來自於卡法之戰,被另外一個強大的帝國驅逐到這裡來的黃皮膚強盜在攻打黑海港口卡法的時候,因爲久攻不下,他們就將因爲瘟疫而死的人的屍首,裝在投石車上投向城市裡,城市裡頓時爆發了可怕的瘟疫,之後瘟疫被阿拉伯商人帶到了意大利,又從意大利擴散到了法國和西班牙,神聖羅馬帝國等國,而後又從這些地方傳播到了丹麥瑞典等北方國家,再從前者傳播到波羅的海地區,最後抵達俄羅斯,這場浩劫導致了兩千五百萬人的死亡,幾乎佔據當時人口的三分之一!而死去最多人的乃是意大利城市佛羅倫薩,死去的人是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
據著名作家薄伽丘所記錄和描述的,當時佛羅倫薩簡直就如同人間地獄一般,到處都是黑黝黝的P字……人們用塗刷在牆上的這個符號來告誡這裡有黑死病人,要迅速躲開,但這絲毫不起作用——即便是十七世紀,人們仍然不知道這種瘟疫是老鼠帶來的,只要老鼠還在到處亂竄,這種疾病就不會消失——行人在街道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下了,在家裡的人消無聲息地死去,在屍體腐爛之前,沒人知道,每天都不斷地有屍體被運出去,傾倒在山谷或是沼澤裡,但那些運送屍體的人,往往也是一邊走,一邊就倒下死了。
只有少數幸運的人,能夠在被瘟疫追逐上來之前逃走,但這也要看他們的身份,如果一般的平民,依然會被拒絕在城市與莊園之外,領主的士兵,甚至最卑微的農民也會毫不猶豫地殺死他們,因爲他們身上很有可能帶着瘟疫——被確定無可挽回的城鎮甚至會被燒掉,若是城市也會被封鎖,直到裡面的人全都死光。
這是幾百年來人們對抗黑死病的僅有的幾種辦法,其他的還有——殺死黑貓、殺死異教徒、舉行彌撒,贖罪遊行等等,總是不是去毀滅別的生靈就是祈求天主的保佑,路易很清楚自己應該立即命令封鎖南錫,但奧爾良公爵就在南錫,他可能已經患病——出於自私的心理,國王幾乎要命令以拉略,不惜一切也要將奧爾良公爵從瘟疫中解救出來,但他看向以拉略的時候,以拉略只是搖頭:“陛下,”他說:“我們並不是無所不能的,或者說,如果我們能夠驅逐瘟疫,那麼羅馬教會就不會衰弱到今天了。”
這倒也是一句真話,如果教會掌握了治療或是預防黑死病的方法,他們就不會沉寂到今天,會有無數狂熱的信徒爲他們掃除所有的障礙,地上神國也許就不是寫在書本上的一個名詞了。
“巫師呢?”
“巫師也一樣,”以拉略說:“我們的身體或許要比凡人強健,不容易染上瘟疫,但我們並沒有治療黑死病的辦法,也無法預防,就算是不容易染上瘟疫,也不是不容易,而不是不會,如果我們在疫區待得過久,一樣會被死神迫近。”
“血族呢?”國王問提奧德里克,也即是那隻貓仔。
貓仔頗爲人性化地嘆了口氣,從桌子上跳了下去,幾分鐘後,黑色的蝙蝠羣涌入打開的窗戶,提奧德里克出現在他們面前,以拉略的神色有些古怪,但還是在國王歉意的神情中勉強忍耐了下來,“請原諒,先生,我並無意讓您們處於這個尷尬的場景之中,但事情緊急,”國王說:“請問血族有可能感染瘟疫嗎?”
“血族不會感染瘟疫,”確切點說,有時候他們還會傳播瘟疫,血族的十三大聖器中,就有腐鐲這樣東西,它據說是所有瘟疫的緣由,世界上所有的瘟疫都是由它傳播出來的,但這樣聖器很早就從擁有者諾菲勒族的族長手中遺失了,要不然諾菲勒族也不至於被其他氏族這樣輕蔑——吸血鬼們時常漫步在因爲黑死病氾濫而被封鎖的城市裡,因爲在那裡不會有教士和聖騎士,他們儘可以隨心所欲地狩獵:“但如果奧爾良公爵已經感染了瘟疫,那麼除非我們將他轉化爲我們的一員,不然他還是難以逃過一死。”
國王沒有說話,只是望向黑沉沉的窗外,他幾乎可以說是一意孤行地推行了巴黎的重造工程,就是擔心過於密集和骯髒的城市會導致瘟疫蔓延,沒想到奧爾良公爵菲利普沒在巴黎罹患瘟疫,倒在百里之外的洛林倒下了——“我需要洛林現在的情況。”國王低聲說:“還有奧爾良公爵的。”
“我會讓我的孩子們去看看。”梵卓親王說,而後他就離開了國王的書房,就連分身貓仔也沒有留下,和死敵待了這麼一會就夠讓他難以忍受的了。
以拉略一直保持着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國王看向他的時候纔有意收斂:“陛下?”
“如果只是南錫爆發了黑死病,不應該是你來回報我,”路易說,雖然他的胸膛還有烈火在燃燒,但他的頭腦已經冷靜下來了:“你還想告訴我什麼?”
“陛下,您不覺得自從您圍困羅馬以來,羅馬教會就變得格外安靜嗎?”
“你是要說……”
“是的陛下,雖然我不能確定,但您想想,血杯原本是被掌握在誰手裡的呢?馬紮然主教先生,”他說:“事實上最先擁有它的羅馬教會,在一次交易中它被黎塞留主教取得,,當然,對於羅馬教會來說,他們以爲給出的只是使用權,畢竟作爲褫奪收入,教士們的遺產本該屬於教會,誰知道呢,黎塞留把它留給了馬紮然,馬紮然把它留給了您……哦,當然,原先如此,現在據說它已經還給了血族,在那位梵卓親王的手裡。”
“你是說他們也會有腐鐲。”國王說,他的聲音十分低沉,而且虛弱,毫無威懾力,但以拉略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現在的國王亟不可待地需要所有與此有關的訊息,所以他是平靜的,就像是等待着獵物踏入陷阱的獵人那樣,反而沉浸在一種忘我的境界裡,無用的情緒被排除之後,餘下的東西就變得可怖起來。
“我不太清楚,不過我們的一些修士被羅馬教會召喚——據說羅馬教會的教士們正在忙碌於準備大彌撒所需的種種事務,不是一臺,而是很多臺,密集的數量勝過十一月到五月,可是,陛下,聖體聖血節剛過去,距離聖母升天節還有兩個月之多,許多彌撒用品是不耐儲存的,一些商人還被要求在兩週內交貨,這就讓人奇怪了……最近有沒有哪位國王要死了,或是那位將來的國王誕生了,只能說他們大概預料到了要有什麼做大彌撒的事情發生。”
“這對教會又有什麼好處呢。”國王輕聲問道:“他們自己也很危險。”
“唉,如果世界上都是我們這樣的聰明人就好了,陛下,”以拉略厚顏無恥地說道:“但問題就在這裡,您帶來的恐懼與恥辱讓整個羅馬教會陷入了一片與痛苦之中,您也知道,對於一些蠢人來說,強大的力量或許會令他們畏縮,但若是多到了他們無法承受的地步,他們倒是會像被逼到了角落的老鼠那樣,跳起來咬您一口呢,至於之後是不是會被您摔死,或是燒死,他們大概是想不到這些的——另外,洛林與梵蒂岡間隔着半個法國,三分之一個神聖羅馬帝國,一整個瑞士和三分之二個意大利,他們也許覺得,黑死病是不會傳到羅馬的。”
以拉略倒是沒說錯,羅馬教會的人也許(他們的嫌疑很大)會不在乎黑死病的再次氾濫會死掉多少人,但無論是法蘭西的路易十四,還是神聖羅馬帝國的利奧波德一世,又或是瑞士的聯邦委員會,以及控制着米蘭公國的西班牙,都不會對此視若無睹,他們必然盡心竭慮,而教會……
“教會只需要祈禱就好。”以拉略說:“對了,還有,他們還會指責,某些國家,或說是某位國王,需要爲這場浩劫承擔起責任來。”
“他們是想讓我身着亞麻長袍,赤足站在瓦諾莎城堡外祈求教皇的寬恕嗎?”路易嘲諷地問道:“或許還要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同樣衣衫襤褸地站在身邊?”
“這可能是他們最想要看到的。”以拉略說:“不過他們也許更想要奪回聖職任免權和收取教會稅賦的權利。”
“你知道他們計劃什麼時候讓這件事情爆發出來嗎?”
“就在這幾天了,陛下,”以拉略說:“也許就在明天。”
“只要不是立刻,我們就有辦法。”路易蒼白着臉站起來,“邦唐,去通知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子,讓他們立即動身前往聖母院——還有孔代親王,孔蒂親王……”他說了一連串的王室血親親王與公爵們的名字。
此時正是深夜,可以說是大半內廷外朝傾巢而出,難免會引起人們的好奇,巴黎的人們雖然有很多人都無法在黑夜中看清東西,但從盧浮宮到聖母院的一路上,火槍手和近衛軍們燃起了連綿不斷的火把,就像是在黑夜中開闢了一條光的河流,富麗堂皇的馬車一部接着一部,平素難得一見的貴人重臣都出現了,聖母院的大鐘敲響,拉里維埃爾紅衣主教率領着教士們身着聖衣,一臉端莊肅穆地捧着聖經、聖物,舉着蠟燭,搖着香爐恭迎國王,一點也看不出他被達達尼昂伯爵拉起來的時候還在一位豐滿“名姝”的牀上。
國王進了聖母院,徑直走向教堂的中心點,也就是這座十字平面的建築物交叉的地方,這裡有兩個對稱的耳室,其中一間耳室裡是聖母祭壇,祭壇上的聖母像是十四世紀就已經完工了的,但直到不久前纔有人爲了逢迎國王,在去年的9月5日將這尊雕像從一座禮拜堂搬到了聖母祭壇,這座雕像幾乎有兩個成年男性那麼高,聖母懷抱耶穌,頭戴王冠,面露憐憫之情,而就在國王向她跪下的那一刻,她那雙石頭雕刻而成的眼窩裡突然流下淚來。
在場的人們頓時一陣譁然,每個人都在拼命地划着十字,誠惶誠恐地匍匐下來,將額頭貼近冰冷的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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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黎明到來之前,一個傳聞不脛而走,從巴黎迅速地擴散到四面八方——聖母降臨到國王的夢中,告訴他說,有一場巨大的災禍即將在法國的北方降臨。
放在有心人或是聰明人的嚴厲,這樣的反擊未免過於僵硬,但對於碌碌衆生來說,他們並不需要接受太多複雜的消息,他們只知道,有聖蹟降臨在他們的國王和巴黎的聖母院就行了,而且第一批朝聖者來到巴黎的時候,聖母還在不斷地流淚呢,這樣確鑿的證據是無需懷疑的,而且國王聽到的警告,也在不久之後得到了認證——南錫爆發了黑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