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牙齒鋒利,飛蟲無孔不入,女巫們用火只能阻擋一時,卻不能抵擋太久,有女巫握住了自己“丈夫”的手——幸而留在滑鐵盧的士兵都是在布魯塞爾受傷的,還有一部分女巫和士兵留在了里爾,這裡的女巫約有三百餘名,而士兵們甚至少於這個數字——至於那些用恐懼與厭憎的眼光盯着她們不放的凡人,女巫們還沒有愚蠢到這個地步,她們也可以說是幫助和救了他們,但之後他們肯定會說國王與魔鬼達成了契約,她們就是最好的佐證——大火將女巫與黑巫師們區隔開來,而在大火的這一端,滑鐵盧和布魯塞爾的人們卻和女巫,和法國人拉遠了距離,馬尼特對此只是嗤笑了一聲,毫不在乎。
隨着火焰的威勢漸漸減弱,黑巫師們從陰影裡一個一個地顯露了身形,你可以說他們過於狷狂,也可以說他們是爲了給女巫們增加更大的心理壓力,法蘭西的女巫比男巫更富盛名,是因爲“聖女”貞德——在聖女貞德一事中,法蘭西的女巫與男巫產生了分歧,男巫們憤然離去,聽說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現在都在那不勒斯,因爲那不勒斯曾經長時間地屬於安茹家族,所以那裡的諸侯對法國人一向保持着不小的好感——但留在法蘭西的女巫在失去了另一半的羈絆後,變得更加瘋狂起來,甚至傲慢地做出了脫離宮廷的決定。
博斯可以向魔鬼發誓,這羣女巫很早就被他,還有其他黑巫師視作了囊中之物。
馬尼特最後看了一眼那些頑固的孩子們,揮動了法杖,這位年長於這裡任何人的女巫施放的魔法無聲無息,而黑巫師們仰首望去,彷彿看見了無形的漣漪向外擴散,不多時,在火焰徹底熄滅之前,從荒野與沼澤裡而來的蟾蜍就如同傾瀉的泥漿那樣一蹦一跳地到了城鎮裡,它們吞吃蟲子,也吞吃老鼠,黑巫師們發出讚賞的笑聲,“真可惜,”博斯說:“她會是一個強壯的母親。”其他黑巫師頷首表示贊成,這種輕蔑的態度讓女巫們怒火上涌,幾個年輕的女巫一立掃帚,翻身騎了上去,就往黑巫師那裡衝了過去——讓教團成員吃驚的是,馬尼特甚至沒有阻止。
她們一頭撞上了細密的羅網,這些從悲哀的母親,怨恨的妻子與夭折的女兒那裡剪下來的頭髮編織成的羅網,一下子就把她們牢牢地捕捉住了,細細的髮絲嵌入了她們的皮肉,從外表看,這種細小的傷痕幾乎看不出來,卻讓她們無法控制地大聲哀嚎,一個黑巫師輕聲唸誦咒語,絞住她們手指的髮絲陡然用力收緊,隨着不成人聲的慘叫聲響起,這些女巫的手指全都被勒斷,細細的,蒼白的手指在地上動了動,就像是蛆蟲那樣拱動着,自己爬回了女巫的陣營。
“看吧,”馬尼特回過聲,“這就是黑巫師。”她曾經無數次地描繪過黑巫師的可怕,但這些年輕的女巫們從來就不以爲然,她們抱怨過爲什麼而不能離開法蘭西,又抱怨她向國王臣服,現在又拒絕她的命令,不願意離開她們的愛人,“他們甚至不需要一個女巫。”失去了手指就沒有辦法施法,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生產的器皿,一個鮮活的施法材料,祭品——有女巫向馬尼特投來怨恨的眼神,馬尼特不爲所動,不打破這些孩子的幻想,她們只會被這些黑巫師徹底地吞沒——黑巫師沒有施展強大的魔法,也不過是爲了防備她們孤注一擲,損壞了他們將來的財產罷了。
馬尼特沒注意到一個凡人,或是注意到了,卻沒有在意——那是一個蓬鬆着頭髮的士兵,身上匆忙地裹着一件色彩豔麗的外套,但從高大的身材和穿着淺口鞋而非靴子上可以看出他是一個擲彈兵,他伸長了手臂,顫抖着撿起回到女巫這裡後就僵直不動的手指,上帝啊,那根手指還戴着他祖母的戒指。
是啊,在這些人中,也不是每個人都存在着輕浮的私心,對這些士兵來說,尤其是凡爾賽人,他們在十年前也不過是居無定所,四處漂泊的流民,他們並不如巴黎人那樣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與傲慢,他從未看不起那些波西米亞女人——她們至少能夠做到,在婚姻持續期間,對自己的“丈夫”保持忠貞,即便她們要做的事情,要讓她們無數次地目睹一個男人赤身露體,但只要受過她們照顧的人,就起不了那份邪惡的念頭——她們固然受人鄙視,又是異教徒,但不乏認認真真地考慮了兩者的將來的人,這個擲彈兵就是其中一個。
他正是最先攻陷布魯塞爾堡壘的那幾個人中的一個,沃邦上尉清楚地記得他的名字,並許諾說,要在戰後給他獎賞,晉升他——到那時,他就將他的“妻子”帶回到凡爾賽去,只要她願意皈依天主,在施行洗禮之後,她以往的罪過可以被寬恕……他們可以樂呵呵地住在國王賜予他們的房屋裡,他去打仗的時候,他的妻子就在家裡爲他撫養兒女,料理田地與牲畜——哪怕是……他已經知道了……
哪怕她是一個女巫。
沒人想到,一個凡人竟然敢直接衝到了巫師的戰場上,黑巫師的注意力,女巫的注意力都在對方身上,擲彈兵將那根斷掉的手指放在嘴邊親了親,就毅然而然地向着那個舉着雙手,輕慢而悠閒地一再收緊絲線,讓落網的女巫們一再淒厲喊叫的黑巫師跑了過去,他的速度並不快,甚至可以說是快步走,他的手在黑暗中揮動着,眼睛閃爍着明亮的淚光,而那個黑巫師連正眼都沒放在他身上……哈,一個凡人,他能做什麼呢?
但可能就在一兩秒之間,一個沉重的瓦罐就猛地擊中了他的手臂,在他發出一聲驚怒的呼喊時,這隻瓦罐在跌落到他腰側的時候猛地爆炸了,火藥爆炸後的巨大力量擊破了瓦罐,並且將瓦罐的碎片、生鏽的鐵片,釘子和石子兒一同猛地射入巫師的軀體——黑巫師的長袍可以防禦毒霧、火燒或是抵禦詛咒,但對於純粹的物理打擊,它並不比一件厚點的皮甲來得好,而腰側,可能是人體最薄弱的位置。而那個士兵已經撲了上來,手持從火槍上卸下來的刺刀,一刀插入到他的胸口裡。
習慣了被凡人們躲避,畏懼和求饒的黑巫師一時間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巨大的疼痛席捲了他的全身,他低下頭,纔看到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他聽到女巫們在哭泣,一個尖銳的聲音在大喊着一個名字,而那個凡人,他擡起被火光照亮的臉——它已經被黑巫師必備的惡毒詛咒徹底地腐蝕了,但勉強還能說話,他在說:“哦,原來你也是會流血的。”
在場的巫師都有那麼一瞬間的停滯,彷彿有什麼不可理解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馬尼特眼角的餘光瞥到正有一羣士兵從女巫的身後站起,他們舉起火槍,就像是面對西班牙人,或是英國人,又或是神聖羅安帝國的軍隊那樣,有序而沉穩地擊發——也許,對如滑鐵盧和布魯塞爾的人來說,巫師們就是魔鬼的僕從,他們在憎厭着巫師的同時也畏懼着他們,就像是沒有裁判所的教士,修士拘捕巫師之前,他們不但不敢對巫師做些什麼,還會像是侍奉教會老爺那樣,侍奉巫師呢。
但在這些受傷的士兵之中,對這些波西米亞女人的真實身份有所猜測,或是確定的人不再少數,畢竟這些天真的女巫並不怎麼掩飾自己的特殊之處,就像是國王曾經看到的那一幕,女巫在被蛇咬傷的士兵牀邊撒鹽的事情,時有發生,國王的新軍又大多接受過教士基本的教育,不那麼愚昧無知,他們在意識到,這些女巫確實沒有傷害他們,或是引誘他們背棄基督的意思後,也就大大方方地享受起對方的看護與治療來,這點也與他們曾流亡了大半個法蘭西,反而比那些困守一處的鄉民們更有見識的緣故,他們是什麼人呢,曾經走在國王御駕後的人!幾乎與那些大臣們一樣了。
黑巫師的反應也很快,他們的法術讓這些子彈變得緩慢,或是擊中了屏障,又或是轉了方向,但馬尼特也沒放過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她大喊了一聲,女巫教團的長老們就跟着她飛上了天空,黑巫師的蟲子也緊跟着撲打着膜翅追了上去,它們有力的雙顎嚼碎了女巫們的掃帚,也能從長袍裡鑽進去,啃咬她們的皮肉,馬尼特撕開長袍,揮動法杖,長袍在空中分裂成了無數的小塊,一羣羣的飛鳥從虛空中振翅而出,它們啄咬飛蟲,空中的黑色霧氣頓時彌散了一大片。
“帶着你們的男人走!”馬尼特這樣大喊道,女巫們立刻抓起了鐵鍋、掃帚和乾草叉等等,拉起自己身邊的愛人,或是其他的士兵,讓他們如同騎馬那樣騎在自己身後,雙手握緊自己的腰肢,一飛沖天。
黑巫師們上前攔截,馬尼特等人則無所畏懼地迎了上去,她們之前不願意與黑巫師爲敵是因爲女巫們的數量實在是令人憂慮,她們的魔法也在四處流離中失落了不少,但若是退無可退,她們難道就會束手就擒,天殺的!馬尼特詛咒着,躲開一道劈啪作響的電流,她看到身邊的一個女巫正從掃帚上掉落下來,但她已經顧不得去救援了,她只能咬緊了牙齒,召喚更多的鳥羣,烏雲和火焰,來拖延黑巫師們追緝的腳步。
她很清楚,今晚,她還有那些正面黑巫師的女巫一個也活不了,或者說,死了也許還算是一種幸運,她只希望還能有人逃出去,她聽到女巫們充滿希望的喊叫聲,還有槍聲與瓦罐爆炸的聲音——那些頑強的士兵們雖然第一次參與了“空戰”,居然還能冷靜地投彈和開槍,蒂雷納子爵的訓練功不可沒。
女巫們載着士兵衝過了鳥羣和蟲羣,不斷地有同伴從她們身邊墜落,但這時候她們只能咬緊了牙齒往上飛,她們甚至飛過了雲層,看到了皎潔的月光。
而她們甚至還未來得及歡笑和哭泣,就看到月亮正在突然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她們嗅到了一陣濃烈的油彩氣味,隨後就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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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斯身邊的黑巫師看了一眼身邊的“魯本斯”:“沒想到耶羅米尼斯.博斯是個這樣慷慨的人。”衆所周知,博斯是個擅長以作品來窺視、詛咒的黑巫師,但只有很少人知道,他還能夠用油彩來製造幻境——魯本斯居然也能製造出這樣大的一幅幻境,博斯應該沒對這個弟子隱瞞太多。
博斯只是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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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們猶如黏在畫板上的蝴蝶,一動也不能動,而馬尼特和其他的教團成員只能絕望地繼續作戰,她們施放的法術愈發強大而瘋狂,甚至用自己的血肉做引導,一些人甚至用上了自己的生命,她們的長髮在瞬間化作一片灰白,秀美的面孔皺紋縱橫,牙齒掉落,讓她們連咒語都念不準,即便如此,她們還是給黑巫師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算了吧,”吹笛手是第一個動搖的黑巫師,“已經足夠了,”他說:“我們……”
“你確定?”博斯反問道。
吹笛手嘆口氣,不說話了。佛蘭德爾的黑巫師大概有三分之一都在這裡了,他可以放棄這些女巫,但他不能妨礙到別人,不然他就是衆矢之的了。
博斯大概不知道,這是黑巫師們得以全身而退的最後一個機會,在他露出嘲諷的笑容時,加約拉島的巫師們已經在距離他們約有一千尺的地方舉起了法杖,低聲唸誦咒語,就如國王瞭解到的,他們確實有辦法禁止巫師們逃離——在裡世界初建的時候,巫師家族間的爭鬥也是血淋淋額的。
胡德也是其中一員,但他不是主持法陣的人,而是爲描繪法陣的巫師們做守護人——這也是因爲他不是大家族的嫡系,沒有傳承和指導,無法施放這種法術的緣故,但轉念一想,他又高興起來,因爲這些巫師,都是各大家族看重的子弟,他們一直宣稱不願接受一個凡人的僱傭——但如今,還不是一樣低下了那根高貴的小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