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看到那些人向着全副武裝的士兵衝過來的時候,即便已經經過不下十次大小戰役的沃邦忍不住大叫,“他們在幹什麼?”
法國的士兵們也感到了一陣迷惑,因爲那些人手裡甚至沒有任何可以造成威脅的器具,沒有火槍,沒有刀劍,連個十字架都沒有(確實有主教在戰場上將沉重的十字架當做了自己的武器),他們就這麼赤手空拳地向他們跑了過來,堅決而混亂。
而沃邦身邊的巫師倒是見怪不怪——無論是羅馬教會,還是新教教會,他們都打多了交道,這樣的人也見過不少,他左右一看,順手從一個擲彈兵的腰裡拉下了一個火藥罐,往前一擲(雖然他的臂力讓他只能丟出不到三十尺),但這些傾瀉出來的硫磺已經足夠他施展法術與掩人耳目——一蓬蓬勃的火焰忽地一聲就從地上躍上了半空,在空中形成一道灼熱的高牆,沃邦和他的士兵們都在本能中下意識地後退。
但那些教徒卻像是沒有看見這可怕的一幕似的,不,應該說,他們變得更加狂熱了,他們嘶喊着“魔鬼”,或是“上帝!”,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身體投入火焰,但這些火焰並非單純地來自於人類的造物,更多的是來自於魔法,所以他們的身體馬上就燃燒了起來,即便如此,那些直立着的,能夠走動的火把還是踉蹌着向他們撲來。
沃邦上尉終於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理解了此時的情況,或者說,就算沒有理解,他也知道應該怎麼做,他高聲叫道:“開火!”
先是距離他最近的士兵,而後是聽到了命令的軍官與士官,他們一邊將命令傳達下去,一邊也舉起了火槍,一時間,槍聲密集得如同暴雨一般,而這座橋樑,就算是爲了連同上下阿納姆而建造的,也不曾寬闊到可以被充做一個戰場——至多隻能說是一個屠宰場。
這些教徒面對槍林彈雨,不但沒有絲毫畏懼之色,反而變得更加瘋癲和狂躁,有一兩個士兵因爲犯了沃邦之前的錯,被他們的狂躁姿態懾住,竟然停下了射擊,那些人就立即從這個缺口奔了出去,而後用牙齒和指甲將那兩個可憐的人撕碎。
但就像是偶爾瀉出的濁流碰撞上了堅實的堤壩,冷靜和理智的人立刻結束了這場鬧劇,雖然有南特敕令,但在國王的軍隊裡,自然不可能有胡格諾派教徒,而天主教徒意識到他們遇見的都是新教徒後,他們的心腸頓時變得冷酷起來,哪怕是那些教徒再怎麼手舞足蹈,抑是發出刺耳的噪音,甚至不惜踩踏着同類鮮血淋漓或是焦黑的軀體前進,他們也沒有再猶疑過。
尤其是在沃邦命令士兵們拉來馬車,組成臨時的工事後。
最後一個新教教徒倒下去之後,在臨時工事與橋樑上,已是狼藉一片,就像是有個巨人,將一整個戰場的屍體與傷者都蒐集起來,傾倒在這片狹窄的地面上似的,沃邦的靴子在裡面走動的時候,腳下的觸感都不是堅硬或是鬆軟,而是說不出的黏膩與溼滑,他不是不迷惑的——這些人是在幹什麼?這個時代還沒有人權的說法,別說是在戰爭時期,就算是在國王的婚禮上,也不是一樣有上至公爵,元帥,下至平民的聖巴託洛繆大屠殺,那場屠殺可連孕婦和嬰兒都沒放過,死亡人數更是要以萬來計算。
“如果您感到迷惑,”沃邦身邊的巫師說:“您可以直接問問他啊。”
原來沃邦已經不知不覺地將自己的疑問說出了口,巫師將一個人提到了沃邦面前,那個人正是之前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教士,天曉得他是怎麼避開了狂躁的人羣和子彈的——雖然也受了傷,但確實還活着。
匆忙而短暫的審訊,正確點來說,就是一段簡單的問答,因爲這個教士似乎沒有一絲半點,我是說,與那些被他所蠱惑的人的勇氣與膽量,沃邦問什麼,他就回答什麼,鉅細靡遺,而答案也如巫師預料中的那樣荒唐。原來,在法國軍隊壓向阿納姆的時候,阿納姆的橙帶黨人雖然做出了必然要堅守到底的姿態,但他們也很清楚,他們最多隻能拖延一時半會罷了,在法軍入城之後,另外一部分橙帶黨人更是提出,應該暫時向法國國王表示臣服,雖然屈辱,但至少可以保證市民的安全,但另外一部分認爲,法國國王是天主教徒,又是一個暴君,他不會允許新教教徒繼續安然地待在他的城市裡,等待他們的不是被絞死,溺死或是其他酷刑,就是被盤剝乾淨之後流放——兩方爭執不下,但法國軍隊可不會留給他們權衡考量的時間,眼看下阿納姆城已經落入法國人的囊中,而他們僅有的兵力也只夠固守一個市政廳,一個教士,也許想要成爲第二個薩沃納羅拉(一個曾以反對教皇而獲得佛羅倫薩世俗權力的教士),就站出來說,他會率領着虔誠的教徒阻擋這些魔鬼的去路。
橙帶黨人一開始並不相信他,也不想讓自己變成這樣的笑話,但這個教士卻已經煽動了好幾百人,這幾百人,對那些橙帶黨人確實是一種威脅,他們可不想步上前人的後塵,於是就順水推舟,答允了此事,結果就是如沃邦看到的。
血肉之軀,即便是巫師,也無法與槍彈刀劍相對抗,更別說是一羣凡人了,沃邦不由得對那些被愚弄和欺瞞的人產生了幾分憐憫之意,他走了幾步,卻聽見一聲慘叫,連忙跑了過去,只見一個法國士兵正按着自己的手,鮮血正從他的手掌上滴落。
“發生了什麼事兒啦?”沃邦問道。
那個士兵已經疼得說不出話來,旁邊的士兵連忙幫他回答說,原來這個士兵在收斂橋樑上的屍體的時候,看到一個氣息奄奄的少女,出於同情就給了她一口淡酒——是士兵們自己的配給,說是淡酒,事實上是加了蜂蜜和鹽的葡萄汁,誰知道這個少女在清醒過來之後,就立刻咬了那個士兵,巫師過去看了那個士兵,轉過身來對沃邦搖了搖頭:“他得離開了,”他說:“他被咬掉了右手的大拇指。”無論是握槍,還是持劍,沒有大拇指就什麼都不能幹了,甚至等他回到凡爾賽,也無法成爲一個工匠或是農民……
那個士兵聽了,立刻哭泣起來,比殘疾更令他痛苦的是,眼看輝煌的勝利就在眼前,他卻要跟隨着輜重隊一同無聲無息地返回法國,無法從中分享哪怕一絲榮耀。
“你是與敵人作戰時,受了傷。”沃邦這樣說,“我會在你的記錄上這麼寫。”這樣這個士兵在戰後至少可以被提升一階,那個士兵,至少是看上去好受了一點,但他看向那個少女的眼神卻愈發悔恨與憎惡了——沃邦想了想,走到那個少女面前,“你們怎麼會相信那種鬼話的?”
“這是上帝的旨意!要我們來對抗魔鬼!”那個少女虛弱而堅定地說。
沃邦無言地指了指她身上的血跡,她中了彈,在肩膀:“用血肉來對抗子彈?”
“上帝會保佑我們的!”
“很顯然,他沒有,”沃邦說:“因爲你的行爲,我只能認爲……你們都是我們的敵人,而我們對待敵人只有一種方式。”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你,還有這裡僥倖存活的人只有一死了。”
少女明顯地動搖了一下,但她立刻又恢復了原先的頑強:“死亡也是上帝的恩賜,我們樂於接受這個結果。”
“哦,那太好了。”沃邦迴轉身,“把他們全都丟到河裡。”
彷彿早就在等待着這個命令的法國士兵立刻提起工事和橋樑上的黑衣教徒,無論是死了,還是活着,全都丟到了烏塞爾河裡。
河水翻騰,一下子就將這些虔誠的教徒吞沒了,沃邦似乎聽到了尖叫聲,像是那個少女,又或是別人的——又或是哀求?不是爲了她,而是爲了她的弟弟,還是母親?沃邦已經不在意了,沒有什麼能夠比死亡更能考驗信仰的了——就如國王所說,有些看似狂熱無畏的教徒,或是信仰着他以爲的理念與道德的人,事實上只是擅長自欺欺人罷了,他們天真的以爲,只要他們叫喊的越響亮,煽動的人越多,氣勢越旺盛,姿態越強硬,他們的敵人就越是軟弱,越是畏懼,他們是天選之人,必然獲得最終的勝利,但他們不知道,總有一些敵人,是他們永遠也無法與之抵抗的。
別人無法理解他們的舉動,只是不知道,他們竟然會愚蠢到死亡真正降臨到身上的時候,纔會怕,纔會退縮,但那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在最後一聲“我要改信”的乞求聲消失在波濤中後,巫師看了一眼那個斷了手指的士兵,看到他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寬慰的微笑,他笑了一聲,說到這個,在沃邦下了命令,士兵們將着幾百人陸續丟入烏塞爾河的時候,就在河岸邊的所有建築都門窗緊閉,街巷上空無一人,若不是知道阿納姆最後的軍隊都在上城,他們還真要以爲,這裡只是一座空城呢。
但就在幾分鐘後,彷彿是爲了打破巫師的臆測,一隊人從橋樑彼方的街巷裡走了出來,爲首的人還舉着一塊雪白的綢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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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丘之貉。”路易說。
他是個……說出來會令很多人大驚失色的……無信仰者,所以他的心裡對天主教徒與新教教徒一視同仁,但法國的新教教徒,也就是胡格諾派教徒對波旁王室惡意深重,如果不是因爲驅逐胡格諾派教徒會引起經濟震盪,現在的法國大概已經沒有胡格諾派教徒的存在了——路易甚至不屑於去玩兒什麼類似於那種如“三分之一改信,三分之一流放,三分之一溺死”的把戲,他不喜歡自己的統治有任何隱患存在。
而阿納姆城裡的新教教徒無疑讓國王想到了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但就像是他沒辦法將胡格諾派教徒清繳出去,他也不能,暫時不能對佛蘭德爾和荷蘭的新教教徒做什麼——畢竟在這裡,新教教徒纔是信仰的主力,爲此他甚至無法在建立戶口制度的同時,確定每戶人家的信仰,免得這些蠢人以爲他又要展開一次針對新教教徒的大清洗了。
“告訴我一些愉快的事情吧。”他將手掌搭成塔型,向坐在一側的奧爾良公爵懇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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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孔代的軍隊已經佔領了霍林赫姆,蒂雷納子爵的王軍則奪取了奈梅亨與阿納姆,盧森堡公爵則獲得了納爾登。”勒伊特將軍,英國海軍的夢魘,荷蘭人的英雄面無表情地讀道。
霍林赫姆是南荷蘭省的重要據點,阿姆斯特丹就在它的北方,阿納姆是海爾德蘭省的樞紐,向西就是荷蘭的心臟烏得勒支,烏得勒支……再往西十法裡就是阿姆斯特丹,納爾登——是一座古老而又強大的自治城市,與阿姆斯特丹同屬北荷蘭省……它有着厚重的城牆與寬闊的護城河,勒伊特將軍本來以爲它還能堅持上幾十天的——不,應該說,他以爲他讀到的每一個城市,都應該能夠堅持更久的。
現在信上的每一個字母都像是烙鐵那樣烙在將軍的心上。
他想起了自己離開阿姆斯特丹時與首相約翰.德.維特的一場大吵,是的,首相先生最後甚至口不擇言地說他纔是勒伊特的恩人,是他重新拔擢了勒伊特,而勒伊特的迴應是將權杖折斷在首相的面前——他忠誠的人不是首相先生,也不是威廉三世,他忠誠的只有荷蘭,他回到港口的當晚,首相先生的使者就追了上來,送上了修復如初的權杖——對此勒伊特也不由得感到愧疚,他還在想……等他下一次回到荷蘭,他要向首相先生致歉。
他沒有機會了。
勒伊特幾乎無法按捺住心中的悔恨,他不應該,就算威廉三世的失蹤與首相脫不開關係,他也不應該與首相這樣公開的吵鬧,他應該意識到自己的分量,作爲一個舉足輕重的人,他與首相的反目無疑給了那些小人一個信號,一個首相無法得到他支持的信號,他們纔敢如此大膽妄爲,而首相先生或許有自己的私心,但大敵當前,荷蘭需要一個聲音來指導他們,而不是如現在這樣相互傾軋,彼此爭鬥,甚至不顧收緊的絞索……